盛世大唐,人口激增,关中土地资源日益短缺,去年一季不稔,便造成了粮食歉收,长安上百万人口正嗷嗷待食。
如何让长安百姓人人都能吃饱喝足,是眼下亟待解决的心疾。
想到这里,李隆基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对高力士道:“力士,此次东迁,京兆尹源乾曜可曾一同随行?”
源乾曜升为黄门侍郎不久,被罢去宰相,转任长安留守、京兆府尹。
高力士回道:“此次调拨粮食,源乾曜是负责人之一。先陛下半个月,就来到洛阳了。”
“你将源乾曜和诸位宰相召集起来,一同前往贞观殿议事。”
说罢,李隆基抽身离去,高力士奉命去寻找源乾曜。
一帮争吵的民众也渐渐散去,
王维对澄怀行了个叉手礼,道:“晚生与尹谏议萍水相逢,佛道殊异,彼此却能知音识曲,实在难能可贵。告别前,想作诗一首,赠予尹谏议!”
澄怀非常高兴,取来纸笔。
王维挥笔写下一首《和尹谏议史馆山池》:“云馆接天居,霓裳侍玉除。春池百子外,芳树万年馀。洞有仙人箓,山藏太史书。君恩深汉帝,且莫上空虚。”
这首五言律诗,字字清微,亦佛亦道。
澄怀如获至宝,默读了好几遍,才将纸张叠好,仔细收入风袖里。
“山高水长,与君有缘再会!”王维叉手告别,悄然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澄怀觉得,王维既像一个与他结伴修仙的烟霞道侣,又像一个独自在佛前拈花微笑的清信居士,心里涌起一丝惆怅而温暖的感觉。
一缕金色的余晖,投在贞观殿里,温暖而安详。
李隆基坐在大殿上,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佛光寺,想起刚才百姓关于佛道的争论。
那金色的重檐屋顶,衬着乾元殿高耸的莲花攒尖顶,高低错落,在落日余晖里浮光跃金。
他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一生崇道,最后却是死在佛光寺里。
要不是武承嗣早已被斫棺戮尸,他一定要亲自挖开冢坟,将其拖出来,鞭尸一千遍,一万遍!
得知母亲的死讯,他曾发了疯似的,冲出东宫,在紫微城里四处寻找母亲。
茫茫雪地里,李隆基不停地呼唤着母亲。
却不知道,母亲早已成了弥勒菩萨眼里的两瓣莲花。
李隆基还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三郎,你要记住,武氏一族依靠佛教势力,篡夺了大唐江山。将来,你一定要尊道、崇道,只有道教才能让天下归于清净!”
开元二年,姚崇请旨清理寺院和僧尼,他对佛门尚且留了一点仁慈,不想将其赶尽杀绝。
现在,他决意要将道教高高捧起,大力打压给大唐王朝带来灾难的佛教和恶徒。
李隆基依稀看见母亲云鬓斜簪,薄胭淡脂,身姿轻盈如紫燕绕梁,笑意盈盈地向他翩跹而来。
一袭筠雾色的衣裙,飘飘袅袅。裙尾上,合欢飞花如锦,花卷千重,纷落四方。
“三郎,阿娘回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人在?你的父王呢?两个妹妹呢?”
她不是昭成顺圣皇太后,是父亲朝思暮想的窦德妃,是他魂牵梦萦的母亲!
他满眼清妙,欢欢喜喜地伸出手,就在指尖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母亲却如那缕落日余晖,化成了一地碎金。
“陛下,陛下!”耳边响起源乾曜的轻唤,不安分的思绪猛地被他唤了回来。
“众卿说到哪里了?”李隆基使劲眨了眨微润的眼眸。
“从洛阳含嘉仓转运粮食到关中,一石粮食就需运费五百文。随着长安人口数量增长,每年调拨的粮食也急剧攀升。高昂的运费,是朝廷的一大重负!”
源乾曜进士出身,历任江南道巡察使、谏议大夫、梁州都督等职。
开元元年,源乾曜得到太常卿姜皎的举荐,入宫奏对。他神态清明,气质爽朗,回答问题有条不紊,受到了提拨。
李隆基眼里的欢喜,如星子一般陨落。
源乾曜口中这笔账,他曾反反复复地计算过。
“太宗皇帝时期,关中产粮基本可以自足,每年仅需从关外调运粮食二十万石,便可解决长安所需……”
源乾曜道:“现在的长安,每年粮食缺口高达两百万石。这些税粮,仅从洛阳到长安的运费,就需要一百万缗!”
李隆基沉声道:“关中土地兼并严重,可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粮食产量也一年比一年少,大部分粮食都需要从关外调运!”
“不仅如此,各地官府纳粮艰辛,调运税粮的时间也很漫长,江南的稻米运送到长安太仓,往往要半年以上。”
“如何在各地纳粮,并将其顺利运送到长安,已经成了朝廷当下的首要任务!”
作为一朝宰相的宋璟,也为这个问题想破了脑袋。
“陛下,粮船须经黄河进入渭水,再通过漕运到达长安。您走过崤函古道,亲眼见到过三门峡,那是黄河中最着名的鬼门关,粮船一到那里,多有倾覆之危,折损粮食常常十之七八!”
苏颋站了起来,奏道:“不仅如此,主事纳粮和运输的常平署、太仓署、都水监等官吏,为了催促运粮,常常驱使百姓,榜笞号苦声不绝于途,使得民怨沸腾!”
大唐的产粮地区,主要集中在江淮和江南,受陆路运输工具及崤函古道艰险难行的制约,黄河漕运是当下唯一的运输渠道。
黄河三门峡段,长约一百三十多里。
两座石岛把河水分成三流,百姓称之为“人门”、“鬼门”、“神门”,故名曰“三门峡”。
两岸峻峙如门,壁立千仞,河中礁石密布,怒波四溢,连鬼神都难以通过。
粮船想要渡过这处天险,只能依靠纤夫、风力和船夫三者密切配合,小心翼翼地挽舟上行。
否则,一船致损,就要倾覆数百石粮食。
显庆元年,高宗天皇大帝曾发六千人整修人门栈道,开砥柱三门,凿山架险,在河岸低处架木为桥,连结各段栈道。
垂拱四年,圣帝天后派人重修过人门栈道,清除三门下游礁石险滩,重新疏浚河道。
李隆基也多次让工部官吏组织梓匠对粮船进行改进,仍然无法提高粮食的运输能力。
东迁洛阳时,必须路过五山四岭中的崤谷,见识了山高路窄的颠簸之苦。
他十分恼怒,差点罢免了河南尹李朝隐、负责旅途事务的知顿使王怡,更别提那些载满粮食的船舶,逆行于滔滔滚滚的黄河之中了。
逾越三门天险之难,难于上青天!
岁岁年年,悲号满路,声动如山。不知多少人送命三门漕运,多少船只触撞砥柱,倾覆黄河之中。
众臣一筹莫展,陷入了沉默中。
李隆基的眉头也紧锁起来。
“粮食短缺,势必会引起朝野动乱。近几年,江淮、太湖年年丰收,却无法转运到关中。百姓的怨恨、粮食的损耗、朝廷沉重的经济负担,都使朕夜夜无法安眠,你们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源乾曜道:“陛下,天险难以改变,我们可以先解决源头问题。臣建议,在各州县设置粮仓,及时收购粮食入仓。一旦两京发生饥荒,就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储粮送到百姓手中。”
宋璟的眼睛豁然一亮。
“民以食为天,必须积贮于丰年。源卿之言,可以有效地解决纳粮问题。田客缴纳的税粮,先汇集到各县设置的县仓,然后流向州仓,再流到太仓,最后再想办法,转运到两京。”
苏颋十分赞成。
“除了各地设州县仓,还要在漕运河道沿途设仓,派人监管。也可让商户、寺院、道观加入粮食收储的大军,保证太仓、正仓、粮铺、庙观都有存粮。”
源乾曜连连点头,道:“对!如果田客没有足够的粮食缴纳,可以根据租庸调制,以庸抵租,减轻百姓负担,防止官吏欺压百姓。”
“设立州县仓储粮备荒的方法很好,朕立刻发布敕旨,令各州执行,还要设立军仓供养军队、常平仓均贵贱、义仓以备不足。由户部下的仓部、水部掌管!”
宋璟道:“关于黄河漕运,目前只能继续加强人力财力投入,多疏浚河道,增选粮船,派遣官员全力督办。等到回去长安,路过三门峡,臣再实地考察一下,看看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时候,长安不再人食尚寡,朕就心满意足了。”李隆基站起来,凝望着佛光寺的重檐屋顶,“今年要调拨的粮食,无论如何,都要平安送抵长安,不能再倾覆于黄河之中!”
群臣无地自厝,难过地低下了头。
开元五年四月,奚族大酋李大酺来到洛阳,入朝觐见开元神武皇帝,正式递交了归降大唐的国书。
李隆基在贞观殿接见了李大酺,诏封他的妃子辛氏为固安公主,赐锦缎一千五百匹,遣右领军将军李济持节送归故土。
六月,长安传来一个噩耗,武婕妤去年诞下的皇子李嗣一不幸夭折了。
李隆基很伤心,追立为夏王,谥号为悼,命叶法善天师在长安设坛,为其超度。
这份伤痛,很快就被来自河西九曲的捷报填补了。
开元二年,武阶驿战败后,吐蕃遣使请和,妄想利用毒弩刺杀皇帝,逼迫大唐王朝用敌国之礼对待他们。
李隆基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们。
于是,吐蕃年年侵犯边境,河西、陇右一带,一直没安宁过。
七月,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与副将王君葵率军,在九曲大破吐蕃,献俘于洛阳。
宁静了数年的紫微城张灯结彩,吹吹打打,犹如一潭静水,乍然掉入一块大石头,掀起了层层涟漪。
热闹了三天,紫微城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这天,李隆基正在贞观殿批阅国事,见到并州长史张嘉贞送达的奏书。
书中提出,归降大唐的铁勒诸部,散居在并州以北,请求朝廷在此地驻扎重兵,加以震慑。
开元四年,铁勒五部来降,朝廷将他们安置于并州,未加以节制。
前有阿跌思泰和阿悉烂的叛变先例,李隆基也觉得,这些能征善战的部落散居在中原腹地,与汉人杂居一处,未有镇守之兵,一旦生变,并州、幽州恐怕要同时震荡。
“力士,你草拟一份敕旨,再命乾元修书院直学士正式发旨!”
高力士研磨了墨水,提笔等着李隆基口述。
“并州乃河东首府,历来为大唐边防重镇,亦是各民族交融之地。为保护边陲安定,使百姓安心发展农牧,特置三万天兵军于此,以并州长史张嘉贞兼天兵军大使。”
高力士疾笔写完,朝着湿漉漉的墨渍吹了几口气。
“陛下独在并州置天兵军,部署数量如此之多,其他安置地不曾设置,铁勒五部会不会疑心朝廷对他们有戒备?”
“朕相信张嘉贞的处理能力!他历任秦州都督、并州长史,以治政严肃,断决敏锐见长。他明白朕的用意,会逐渐吸纳铁勒五部的军马,编入天兵军中,使其成为并州的防御力量。”
“陛下英明!”高力士取了御玺,在敕旨上盖下大印。
他对赏识、重用他的李隆基一直忠心耿耿,尽心服侍。
各地送来的奏书,高力士都会一一过目,然后禀报到御前,小事则由他直接处理了。
虽然干政,但从不乱政。
攀附者接踵而至,他也低调地避开了。
李隆基靠在龙榻上,低声道:“铁勒诸部对朝廷尚有几分忠心,最让朕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西域……”
高力士抬眼瞥视一下,低头道:“近年来,西域逐渐成了大唐、西突厥、吐蕃以及大食帝国的角逐场,几方势力此消彼长。”
“突骑施都督苏禄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朕对其十分不放心!阿史那默啜死后,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倒了,他马上自立为可汗,在西域日益壮大。”
“苏禄职贡年年不乏,看似忠心耿耿,实则心怀窥边之志。听说,说他欲引大食、吐蕃,共同谋取安西四镇……”
“朕知道,苏禄对安西都护杜暹心怀不满,自己又无法脱离大唐的掌控,便想勾结大食、吐蕃,独吞安西四镇。”
“早在去年,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上表朝廷,说苏禄心怀不轨,请求发葛逻禄部落的兵马攻打他们。”
“那时,为了西域的稳定,朕没有同意此事。既然苏禄如此不安分,就让他们出去,练练手吧!”
高力士低头回味着李隆基的话,他的话中既有怊怊惕惕的无奈,也有威武不屈的坚定。
他没有说话,随手又铺开了一张空白的祥云瑞鹤提花绫锦敕旨。
忽然,李隆基想到了什么。“力士,日本遣唐使团到达长安了吗?”
“日本元正女王派遣五百多人,组成第九批遣唐使团,三月从明州登陆,已经平安抵达长安,正等候陛下的召见。”
一抬头,又看见了佛光寺的重檐屋顶和乾元殿高耸的莲花攒尖顶。
李隆基很喜欢望着它们出神,那里有讲不完的故事,断不了的念想。
“洛阳九月最美,天高云淡,层林尽染,没有酷暑的炎热。让他们先在长安玩够了,再来领略洛阳金秋的美景吧!”
“是!”高力士将手中的檀香木梅花紫毫诗笔伸入砚池,来回舔了几下墨水,浅笑道,“九月中旬,紫微城又要开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