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法善天师下了床榻,缓缓走到窗前,看着那枝白梅在寒风中簌簌摇曳。
李隆基走到师父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袍衫。
“尊师可是想起了青田太鹤山洞天?多次听您说过,混元峰上遍植着白梅。春到人间时,那花光月影,十分宜人。”
“记得从前,臣经常带领云鹿及三位弟子,月下胎息、花间舞剑。到黄莺鸣涧,梅子熟时,众人一起采撷青梅,制成梅干,酿成梅子酒。混元峰上,能热闹好几天。”
“予没有体会过田园之乐,但能想象,那场景必定是十分热闹的。”
“时光流逝,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唯剩石清,还陪伴在左右……”
“除了石清,还有予陪着您!”李隆基与师父并肩而立,抬头凝望着那枝白梅,心里感到空荡荡的。
叶法善天师道:“太上皇前段时间身体好些,忽而又病了,您还是多多侍奉他,陪伴他吧。年纪大了,都希望身边有亲人陪伴。”
“这段时间,予日日和衣侍奉在太上皇榻前。尊师放心吧!”
“等我身体好些,再为太上皇做两场祈福法醮。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的人,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能承受起那么多苦痛?”
“多谢尊师挂念!”李隆基鼓起勇气,问道,“子虚和云鹿在江南,过得好吗?”
“子虚携云鹿归隐杭州大涤玄盖洞天,以着述、躬耕为事,继续替我弘扬上清大法。”
“从此以后,他们林栖谷隐,与世外之人再无瓜葛了,是不是?”
“他们入大涤山精思院,师从玉清观法满大师,又在山中创立一座垂象楼,积道藏数千卷,与道友们朝夕讨论,听者莫不忘倦。”
修仙者最圆满的归宿,不过如此。
除了尽力遗忘,李隆基还能做什么呢?
他怏怏地垂下脑袋,道:“高翔远翥,遂东山之志;栖于林下,不以世事为怀。予真的很羡慕这对神仙眷侣!”
“陛下是一朝天子,肩负着一国之重,怎能说这些灰心丧气的话!”叶法善天师悄悄瞥视着他。
李隆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苦涩和无奈。
“羡慕他们 ,是为真心话。学他们抛下天下,做个脱俗的快活人,亦只是痴念而已。予与尊师的三年之约还未履行,怎能爽约而去!”
“这几年,陛下的确辛苦了。为了江山社稷,您内修外攘,总揽天下,朝廷政通人和,天下物阜民安,四海万众归心。臣很欣慰,您从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年皇子,成为一位叱咤风云的开元圣帝了!”
贞观之后,又一个鼎盛局面,在这位年轻的帝王手中盛大开启。
修订律法,整顿吏治,重用贤臣,恢复谏议制度;重道抑佛,提倡文教,积极扶持科举取士,组织鸿儒学士,聚书四部。
提倡节俭,一改后宫奢靡之风;静民劝农,开垦荒地,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并对军事制度进行深度改革,在边境地区发展屯田,扩张疆域。
大唐的中心城市,如长安、洛阳、扬州、杭州、广州、益州、泉州等,无不繁荣昌盛,商贾云集。
全国编户超过七百万户,人口数量首次突破四千万,达到大唐立国以来的巅峰。
海陆两条丝绸之路畅通无阻,沿途航船、驼马、商旅络绎不绝,进一步扩大了大唐在世界上的影响力。
大唐王朝由大乱走向大治,国力空前强盛,经济空前繁荣。
这是李隆基日勤不怠,全心全意治理的成果。
雄才大略的太宗皇帝奠定了大唐基业,李隆基更是将大唐的发展,推向了一个全新的制高点。
它不仅仅超越了成康盛世、明章盛世、汉武盛世,也超越了贞观盛世和武周盛世。这,仅仅只是一个盛世的开始。
李隆基只是谦和地一笑。
“予很欣慰,没有辜负尊师的倾心相佐,也没有辜负太上皇的殷切希望。只要君臣一体,上下同心,予相信,大唐王朝还会走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极盛时刻!”
叶法善天师脸上起了犹豫之色,一句话在喉间打转了半天。
“陛下,臣年齿已高,岁逾期颐。今四海来归,藩夷臣服,当乞骸骨还乡修真。家姐突然仙逝,后事也需要有人料理,还望能赐归故里!”
李隆基心中一惊,道:“尊师何忍离去?莫非予怠慢了您?予已经命括州刺史李邕操办师姑的后事,毋需您拖着病体,千里迢迢赶赴江南!”
叶法善天师深深知道,自己谪降下凡,累功欲满,来日不多了。
他的目光随着几瓣白梅悠悠地飘落,坠在窗前的泥地上。
“一花落寒空,入地寻根源。臣旅居关中,承蒙陛下厚恩,粉骨难报,奈何骀背鹤发,气力大减,不能再助政陛下,只盼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您在景龙观里颐养天年,予可以经常看望您的生活起居,才会安心。回到江南,便山高水长,不复相见了!”
李隆基万分不舍,深情相挽。
叶法善天师怎能感受不到这片深情?只是,左右都为亲情牵连,难以抉择罢了。
劝慰了一会儿,见师父神色安然了些,不再提回乡一事,李隆基便嘱咐石清好好照顾,告辞回宫。
入夜,他处理完一堆奏书,急急忙忙赶去太极宫百福殿。
皇后王菱正守在门口。
“今日,太上皇的龙体如何了?”李隆基问道。
王菱福身一拜,道:“没什么起色,太上皇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这会儿,医正们正在殿中联合问诊,等他们出来,才会知道确切情况!”
李隆基望着那消瘦的面容,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予白天忙着上朝,都是你在照顾太上皇,端茶送水,无微不至。今夜,还是予侍奉吧。你早些回宫,陕王嗣升也需要你的照顾。”
陛下与她说话,永远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王菱满心期盼他能问一句,你为何这么消瘦?饮食可还好?起居可还好?心情可还好?
比她入宫迟的嫔妃,各个都有了子嗣。多年未出,让她始终感觉自己矮人一截,感觉自己不配得到陛下的关怀。
“那妾先行回宫了,陛下莫要太劳累!”王菱客套地回了一句,带着婢女,转身走了。
李隆基转身望了一眼那踽踽远去的背影,低头进入百福殿中。
尚药局的两名奉御、四名侍御医 、四名直长齐聚一堂,还有多名司医、医佐也伺候在太上皇榻前。
见他进来,众人齐刷刷地叉手迎接。
“太上皇喝过汤药没?”李隆基道。
“刚刚喝过。”一位侍御医回道。
裴奉御近前一步,含泪道:“陛下,太上皇年轻时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多年处在紧张、压抑、恐惧的高压状态下,积郁成疾。原本强健的身体,慢慢被榨干、被侵蚀……”
李隆基望着病榻上奄奄残喘的父亲,心里悲痛不已。
正如裴奉御所说,父亲的身体,已被多年的权力斗争掏空了,御疾能力越来越差,一阵冷风、一口甜食,就能让问题凸显出来。
“你给叶尊师开的汤药非常灵验,一剂就苏醒了。予相信,你也有办法医好太上皇的病!”
“臣只能尽力。”裴奉御惴惴不安地施了一个叉手礼,道,“今晚子时,还有盌一汤药要准时服下……”
李隆基没等他说完,道:“你们累了一天,都回去安歇,这盌汤药让予伺候他服下吧!”
“是!”众人慢慢退身离去。
撑到子时,李隆基唤醒了沉睡中的父亲。“父皇,该吃药了!”
李旦迷迷糊糊地醒来。“三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是神龙元年吗?”
“现在是开元四年二月。神龙元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朕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一年的元月,张柬之等人发动神龙之变,逼使你皇祖母退位,扶立你皇伯伯为帝。”
“父皇记性真好!”
李旦咧着苍白的嘴唇,凄然一笑。
“你皇伯伯复辟后,感激当年让位的义举,一定要加封我为安国相王,立为皇太弟。朕不想跟权力沾边,只想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推辞了很久,却怎么推也推不掉。正在着急时,你唤醒了我……”
“那时,父皇深知韦氏母女权欲极重,根本容不得我们占据高位,于是,您婉拒了皇伯伯的好意,躲在府中静观时局……”
“身为李氏皇子,注定要与权力打一辈子的交道,我们又能躲到何处去呢?”
高力士将熬好的汤药端到了榻前。
李隆基接过汤药,道:“父皇,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先来吃药吧!”
李旦张嘴吃了一口汤药。
“三郎,我们能在那场易世革命中存活下来,有安金藏,胡言卓等人的一份功劳。朕继位之初,加封胡言卓为左武卫中郎将,安金藏为右武卫中郎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再给他们升一升吧!”
“是!予追赠胡言卓为左骁卫将军,爵韩国公;擢安金藏为右骁卫将军,爵代国公,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泰山、华山的石碑上,让天下人知晓!”
李旦心满意足地吃光了汤药。“等朕驾崩了,一定要记得,让他们配飨朕的庙廷!”
李隆基怔了一下,汤勺落在瓷盌里,撞击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父皇,您才五十五岁,正值壮年,还要陪我们很久呢!”
“那一天,迟早都会来的。”李旦平静地说道,“朕困了,再躺一会儿。”
说着,倒头便睡。
李隆基见他睡去了,把瓷盌递给高力士,和衣卧在榻边,也跟着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辰时,才醒来。
高力士已为他准备好早膳。
见太上皇仍然睡着,李隆基轻手轻脚走到偏殿用膳。
用完早膳,高力士道:“陛下,今日一早,收到了越国公递上来的《乞归乡上表》。”
“他说了什么?”
高力士记性很好,过目不忘,开始背起了《乞归乡上表》。
“他说, ‘臣紫绶金章,人臣极贵。自非功高,带砺不可,锡其光宠。况道本希夷,无观视听。谬膺匪服,实玷国猷。伏愿陛下特赐余魂,得归丘墓,则物善遂性,天覆无涯。’”
“得归丘墓,则物善遂性,天覆无涯。尊师这是挂冠求去,归心如箭啊!”李隆基用绢帕擦了擦唇角。
字里行间,言词动人,可以看出叶法善天师思乡情切,但大唐新朝初立不久,根基不稳,李隆基还需要他在背后默默相助。
“陛下舍不得越国公离去……”
沉吟了很久,李隆基道:“力士,你给尊师下个批答。”
“如何批答?”
“省表具知。尊师羽仪碧落,梁栋玄门,迹虽系于人间,神自超于物累。方欲受三清之要,宣六气之和,资于予躬,助以为政。且光庆之义,众妙所存。江海之心,此期难允。即宜断表,深体予怀。”
“好!老奴即刻回复!”
《乞归乡上表》很快送回到了景龙观。
江海之心,此期难允。叶法善天师深知李隆基的难舍之情。
但姐姐的后事,非得亲自过问,才能对得起这一世的姐弟情深。李隆基的批答,让他陷入了棘手境地。
入夜,李隆基像往常一样,处理完国事,就往百福殿赶去。
走到半路,忽然停了下来。
对高力士说道:“下午,叶尊师以告假修坟,为先祖树碑立碣为由,又呈了一份《乞归乡修祖茔表》和《乞回授先父表》。力士,你说该如何批复?”
叶法善天师在《乞归乡修祖茔表》中说:
“臣前奉丝纶,赐归桑梓。既赍龙璧,备历山川。夙夜周章,恭承国命。比及乡里,时迫严寒。属数年失稔,百姓逃散,亲族馁馑,未辩情礼,欲树碑碣,私愿莫从。而碑石犹在苏州,未能得达乡里。臣焦心泣血,以日为岁。若此心不遂,死不瞑目。伏惟陛下覆焘亭育,昆蠹遂性,孝理之教,被及含生。臣皮骨空存,命均风烛。乞余喘未绝。所愿获申。一闻圣恩,九泉无恨。”
他还在《乞回授先父表》里,恳求李隆基将赐予的爵位,移赠给逝去的父亲叶慧明法师,以表至孝之心。
高力士略一思索,道:“告假修坟、树碑立碣,是越国公琢磨一下午后想出的借口。话说回来,他唯有一位姐姐,不回故土一趟,心中始终是难以放下的!”
“亲情,既是我们的盔甲,也是我们的软肋,谁都不例外啊!”李隆基举步往前走去。
高力士紧跟了上来。
“陛下向来推行孝治天下,太上皇病了,您夜夜衣不解带地侍奉榻前,亲自端茶送水;与兄弟在花萼相辉楼上促膝长谈,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贵为天子,而高高在上……”
“尊师的大孝之举,实在让予难以拒绝,就同意他回乡修坟的请求吧!记住,一定要写清楚,不许他致事离职!”
“是!老奴遵旨!”高力士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