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重塑李唐权威,李隆基大开尊君敬祖之风,重新执行唐初“道先佛后”的政策。
他十分注重大唐道教文化的复兴,不仅礼尊道士,尊崇太上老君为万教之祖,把老君诞辰二月十五日定为玄元节,还把《老子》列为经典之首。
政令颁布后,朝廷中关于天下僧尼泛滥,必须清理淘汰的呼声,日渐增多。
紫微令姚崇梳理之后,向朝廷上了一奏。
“陛下,经过大周时期的蓬勃发展,僧尼和寺院数量极为庞大,佛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局面。既然朝廷重新执行 ‘道先佛后’的政策,请陛下立刻下旨,清理佛门!”
“姚卿所奏,的确是当下一大弊病。”李隆基道,“百姓不惜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天下财富,大量聚于寺院之中。”
“太上皇曾说, ‘天下之财,佛占七八!’百姓过度信奉佛教,就会一直往寺院里捐香火钱,以求佛祖保佑,天下财富,自然而然就大量流入寺院了!”
“欲速则不达,此事,不着急处理。”
因事罢为工部尚书的魏知古奏道:“太上皇看出佛教弊端,当时因为太平公主的极力反对,并没有动手去整饬一番。陛下还在忧虑什么?”
李隆基沉吟道:“武周时期、中宗皇帝时期,贵戚皇族争营寺院,度人为僧尼,数量实在太庞大。清理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受圣帝天后的影响,中宗皇帝虽然尊道,但也对佛教采取了许多优待政策。
上及皇后、公主,下至皇亲贵戚,大多都有自己的私营佛寺。
营建一座寺院,少则三五万缗,多则要数十万到数百万缗,甚至还有千万以上的。造成人力劳弊,百姓怨嗟盈路。
道教的地位在此时有所恢复,但完全未达到与佛教平起平坐的地位。
在大唐,佛教仍然是一枝独秀。
姚崇道:“各地大寺名刹林立,寺院膏腴美业,眼馋者何其多,其中,不乏有很多是为了逃丁避役,而躲于法门的伪妄僧尼!”
李隆基摆了摆手。
“大唐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并存的王朝,除了本土道教,还有外来的佛教、伊斯兰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多种宗教。清理佛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宗教怎么办?该不该处理?”
姚崇见李隆基没有清理佛门的意思,心里有点着急起来。“陛下,佛不在身外,应求之于心!”
“姚卿此话不假!”
“佛图澄最有德行,不能保全后赵;鸠摩罗什多才多艺,不能挽救后秦。何充、苻融奉佛,最后遭到败灭;齐襄王、梁武帝佞佛,也不能免祸。只要心发慈悲,有利他人,能使苍生安乐,就是佛身。何须妄度奸人出家,让他们败坏佛法呢?”
黄门侍郎卢怀慎见他们讨论得十分热烈,也捧笏站了出来。
“僧尼无需自耕自营,就能衣食无忧。禅宗提出农禅合一,已然成了一纸废令。左补阙辛替否曾说, ‘太宗皇帝开基立极,官不虚授,财无枉费,不多造寺观而有福,不多度僧尼而无灾!’”
百官纷纷附议。“陛下,佛门不净,天下不静也!”
“诸位爱卿,予沿袭贞观遗规,推崇道教,继续以道教约束天下。只是寺院和僧尼发展太旺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事,容予再想想吧!”
姚崇真的急了,口不择言道:“陛下,当初佛教势力支持圣帝天后称帝专权,篡夺大唐江山,难道您不介怀吗?”
一语激怒了李隆基。
“当然介怀!多少李氏宗亲死在了武周时代!”
手中的奏书狠狠地砸在御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卢怀慎道:“陛下,黄门省最近收到最多的,就是各地招不到武卒的奏书。大唐寺院快速积累财富,尤其是一些名刹古寺,依附了大量闲散人口,极大地影响到了国家劳动力和兵卒来源。”
李隆基记起,巡视幽州时,宋璟曾说,历任都督长期张榜招募武卒,应征者却寥寥无几。
看来,寺院发展,的确到了与朝廷争利的地步,也到了不得不清理的时候!
“姚卿,你命祠部严格淘汰天下僧尼,令伪妄僧尼还俗归家。今日起,各地不得再创建寺院,旧寺颓败应修葺的,要陈牒检视,然后才能拨款维修!”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姚崇颔命。
开元二年三月,洛阳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顺利销毁,上百位匠人将其熔为铜水、铁水,历月不尽。
五十余万斤铜,一百三十余万斤铁,全部铸成了崭新的兵戈武器,或收入国库,或运到边关军镇,成为将士手中的利器。
武周留下的影子,在李隆基的努力下,慢慢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开元二年六月,李隆基任命三位皇兄离京赴职。宋王李宪刺岐州、申王李捴刺豳州、豳王李守礼刺虢州,距离长安皆不足四百里。
七月,兴庆宫建成,他召李宪和李捴回京,与同在京城的李范、李业,一起巡视兴庆宫。
李宪一边向李隆基汇报政务,一边与兄弟们踏进通阳门。
“三郎,这次清理行动,岐州遣散了七百余名僧尼,只保留凤泉寺等十座寺院,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看似平静的寺院里,居然藏着这么多蠹虫。”
李隆基道:“光岐州就有那么多伪妄僧尼,可见整个大唐为了逃丁避役躲在寺院里的不法之徒,数量是十分惊人的!”
他很庆幸,听从了姚崇和众臣的建议,终于狠下决心,动手清理佛门。
圣帝天后以来,佛教的发展速度和无名僧尼的泛滥,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和管理。
李捴道:“三郎,豳州的数据很快就要出来了,今晚,您就看我的奏书吧。”
“不急、不急。”李隆基道,“经过数月整顿,各地上报还俗者已有五万余人,数据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也许,最后的数字,会让你我大吃一惊!”
进入兴庆宫,一入眼,便是一座曲径通幽的园子。
碧水盈盈间,绿柳周垂,花团锦簇,凉风摇落一池碎影,让人心旷神怡。
兴庆宫占了兴庆坊全坊,面积两千余亩,六处宫门拱卫。
南面为园林区。原先的景龙池经过精心改造,引进龙首渠水,面积扩大了数倍,池中遍植荷花、菱角、芦苇。
池子南岸有五龙坛、龙堂、长庆殿等建筑,北岸有沉香亭和百花园。
李范指着景龙池前的一块空地,问道:“三郎,这块空地是做什么用的?”
“予说过,要为诸位兄弟建一座高楼。这块空地,马上要开建 ‘花萼相辉楼’,纪念我们兄弟手足情深;左边这块空地,将来要建成 ‘勤政务本楼’,时刻提醒自己,勤俭治理天下,做个清明天子!”
“不错!等您建好花萼相辉楼,多多召集文雅儒士,赐宴欢饮、吟诗作赋,必定佳作频出,那可是一大文化盛事啊!”
李捴哼道:“四郎,咱们兄弟几个,就你最爱装文雅了!”
“二郎,这话说得可不对!”李隆基道,“四郎自小醉心诗书音画,本就是文雅儒士,无论吟诗作赋、丹青作画,还是吹拉弹唱,都是兄弟中公认的最有才华的一个。”
李范得意地笑了。
“还是三郎懂我!对我来说,与其殚精竭虑地去争夺什么大位、什么头衔,不如远离权力的倾轧,做个悠闲自得的王爷,衣食无忧过一生!”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斜睨他一眼。
兴庆宫纵然美丽,却让李宪感觉到几分陌生。
他怀念的,是昔日热热闹闹的五王宅。
“五王宅有很多兄弟友爱的回忆。那些熟悉的角落,全都拆除了,建成了仙境般的天子离宫。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不舍和失落!”
李隆基拉着李宪的手,道:“大郎莫急,予已经为你们各自建好了新家。以后,你住胜业坊东南角;二郎李捴、四郎李范你们住安兴坊东南角……”
李业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呢?”
“予不会忘记五郎,把最清静的胜业坊西北角留给你。四座府邸隔街相望,都环绕在兴庆宫的周围。”
“还是三郎想得周到!”李捴、李范和李业纷纷拍手称快,“和过去一样,三郎登楼便可听到兄弟府中的乐声,一声令下,便可召唤我们同榻对饮!”
李宪细声道:“好是好!天子一天到晚到兴庆宫与兄弟行乐,百姓见了该怎么说?”
“大郎你说说,予该怎么办呢?”
李宪指着兴庆宫的宫墙,道:“三郎可从大明宫沿着城墙建一条夹城复道,经通化门直达兴庆宫。这样,您往来两宫,百姓就看不见了。”
李隆基抚掌道:“看吧,我们兄弟几个,大郎才是心思缜密之人。这个建议不错,予明日就让工部尚书将此事提上议程。”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慢慢绕过景龙池,继续往瀛洲门走去。
瀛洲门以北,有兴庆殿、大同殿、南薰殿、新射殿、金花落等建筑,雕栏画栋,屋脊刺天,尽显皇家风采。
参观完兴庆宫,兄弟们立刻着手搬家,再度成为邻居。
他们常常在兴庆宫中饮宴谈笑,或论道、或赋诗,或合奏他们新谱的曲子,不亦乐乎。
有时候,李隆基也会在此处理一些政事。
兄弟们的感情真是好!谁若患个头疼脑热的病,李隆基便会终日不食,终夜不寝。
一次聚会后,五郎李业喝多了酒,回去的路上吹了凉风,感染了风寒。
李隆基正在朝中议事,半天功夫,就让寺人往返薛王宅询问病情,足足跑了十几趟。散朝后,还亲自下厨为李业熬药。
大夏天的,灶前热气腾腾,忙出一身汗水来,手脚也变得不利索了。
回风吹火时,不慎烧着了自己的胡须。
高力士见了,急忙上前惊救,拍灭了胡须上的火星。
看着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李隆基笑道:“但愿薛王饮了此药,身子就痊愈了。予烧了胡须,何足可惜!”
“陛下白净的脸都变花了!”高力士哭笑不得,“您如此慈爱兄弟,史上没有哪位帝王能做到。唯一没有宗亲之乱的,恐怕也只有今朝了!”
李隆基坐在药釜前,将烧焦了的胡子渣一一扒掉。
“国内虽安,但天下未安,我们的强敌还有东突厥、契丹和吐蕃呢!”
“老奴夜夜见您处理国事到深夜,除了疼惜,什么忙都帮不上!”
李隆基轻叹一声。
“阿史那默啜遣使求婚,却屡屡犯我边境;并州长史薛讷请击契丹,以报冷陉之仇,可惜败于滦水;五月,吐蕃请正封疆与大唐结盟,未到八月,就叛变了大唐。你说,哪件不是焦心的事呢?”
“老奴听说,近年以来,阿史那默啜性格大变,部下亲眷不堪折磨,纷纷离散。他妄想依靠大唐的威望,继续号令漠北各个部落,所以,屡屡遣使向我们求婚,您还未答应,他已经自称 ‘乾和永清太驸马’了!”
“什么太驸马,不过一匹年迈的老马而已!”李隆基讥笑道。
“阿史那默啜惯用的伎俩,就是一边与大唐议和,一边出兵骚扰我们。您就拖着吧,看看他有没有福气,娶走我大唐的公主!”
李隆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前不久,他遣其子阿史那匐俱联合同俄特勒、妹夫火拔部颉利发石阿失毕围逼北庭都护府。北庭都护郭虔瓘率兵击破,斩杀了同俄,石阿失毕不敢回到东突厥,归降了大唐,真是令人解气啊!”
“阿史那默啜失去一个儿子、一个妹夫,也算是元气大伤了。他无法南侵,就改向西域扩张,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向中原发起战争!”
李隆基咬牙道:“对于这些狡诈之徒,永远不可掉以轻心!”
高力士拿了一把蒲扇,缓缓地煽起火来。
“陛下将安北大都护府徙到西受降城,置兵屯田,以朔方军副大总管王晙兼安北大都护,三受降城及丰安、定远等周边诸军皆受他的节度,这是要发起北伐吗?”
“予有此意,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吐蕃入寇临洮,打乱了北伐之计。”
“陛下不是让郭虔瓘兼任凉州刺史、河西诸军州节度使,将部分朔方军南调,在河西、陇右部署了大量兵马吗?”
“朝廷能用的大将实在太少!为了抵抗吐蕃,前不久被罢免的薛讷和致仕的老将解琬,也被予重新启用了!”
高力士一时无语。
这位与他同龄的年轻帝王,正以坚韧不拔之志,立于天地间,为这个沉甸甸的庞大帝国,撑起了气压乾坤的擎天一柱。
而他,只能在炉火旁,用细嫩的手,传传风煽煽火。
“奚族大酋李大酺遣使来长安请降,您不计前嫌,复立其地为饶乐州,封他为饶乐郡王,拜左金吾员外大将军、饶乐都督。您待这些异族大酋,如同兄弟手足一般。”
“那又如何呢,他们还不是屡屡背叛大唐。只有自己的亲兄弟,永远不会背叛予!”
煽起的阵阵温风,扑在高力士的脸颊上。
他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嘴里喃喃道:“陛下日理万机,不忘友悌兄弟,亲自为其熬药。这,恐怕是史书中最温情脉脉的一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