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七月初三一早,李旦在百福殿醒来,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他命人在殿外种了十来棵合欢树。
合欢花开如马缨,香拂红丝,凝聚成一片绯红的烟霞,恬静而温柔地笼罩着百福殿,投下一地阴凉。
几只黄雀在花丛中啾鸣,唱累了,便低头吸食几口花蕊中的蜜汁。
盛夏即将过去,这应是今年最后一波合欢花了。
退位以后,李旦心无牵绊,每天在鸟语花香声中醒来,读读《庄子》,临摹几个褚遂良的字,偶尔,打扫一下庭院里的落花。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如水,但他觉得十分满足。
打开殿门,冥然兀坐在庭前。想起昨夜梦里,似乎梦见了窦浅漪。
他们成婚的那一天,也是一个合欢满庭的夏日。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形影不离。
如果有事离开片刻,窦浅漪总是会说,“妾去去就来。”
记得那天,姚瑞德公公来洛阳东宫,召刘蕴芽和窦浅漪去嘉豫殿问话,她说的也是“妾去去就来。”
可是,李旦等了那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回来。
一朵朵合欢像一把把油纸伞,飘飘忽忽,落在他的眼前。
拾起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嘴里自言自语道:“一生同心,一世合欢,朕的愿望很简单,却毕生难以实现。 朕经常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惹恼你,所以你食言,一去不返了!”
都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此刻,他多么希望,窦浅漪能出现在面前。
他要亲手将这朵合欢花插在她的鬓角,与她去嫌消怨,解愠成欢。
一位宫婢轻轻走到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袍衫。“太上皇,您身体虚弱,莫要坐在风口,以免病情加重。”
“朕只是看看合欢花,一会儿就会回去的!”
宫婢皱了皱眉头,道:“合欢是苦情花,不宜多看!”
李旦凄然一笑。“朕苦了一辈子,何惧这点苦!”
这时,门口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郭元振从外面走来,大步走到李旦面前,行了个叉手礼,道:“臣听说太上皇病了,特来看看您!”
李旦向大殿门口望去,数百名万骑禁军手持刀枪剑戟,整整齐齐肃立在百福殿门口。“元振一身戎装,来看望朕,还带了那么多禁军呢!”
郭元振呵呵笑道:“百福殿是太上皇的寝宫,陛下吩咐,一定要重兵把守!”
李旦没有多想,吩咐宫婢上茶具烹茶。
两人坐在百福殿的角檐下吃起茶来。
“圣历二年,元振采取离间计,故意引起吐蕃赞普器弩悉弄的猜疑,杀了大相钦陵赞卓,为大唐清除了一个强劲的猛敌!他对大唐的震慑持续了三十多年,多少将士死在了他的手上!”
“太上皇过奖了!”郭元振谦逊地摆摆手,“那些年,吐蕃人只知钦陵赞卓,不知器弩悉弄。时间长了,他自然会心生不满,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没有这出离间计,钦陵赞卓也活不了多久!”
“朕即位之初,让你离任安西大都护,回朝为太仆卿。听说,你刚走到玉门关,八百里外的凉州百姓就已备好壶浆,在关内等着你来。为官好不好,不是谁说了算,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政绩!”
郭元振跽跪着为李旦斟茶,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外面。
“臣守边多年,并无立下什么显赫的武功,唯以军纪严明,诚信对待边疆异族见长,使得治下牛羊遍野,为自己博取了一点口碑而已。”
“将军制敌,不一定倚靠勇武之力。你能使对方不战而屈,化干戈为玉帛,为天下换来和平安定,也是不可小觑的功劳!”
正说着,太极宫东边隐隐传来阵阵喊杀声。
李旦支耳倾听起来,一会儿功夫,喊杀声就平息下去了。
他以为自己身体有恙,听觉也跟着失灵,听了片刻,就不再注意它。
郭元振向殿外匆匆一瞥,举着茶盏,心里暗暗揣想起来。
听那声音,应该是常元楷、李慈和李钦等人在虔化门外,被王毛仲、王琚和姜皎率军诛杀了。
他们一死,李隆基便可完全掌控北衙四军,将今日的胜券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旦的目光扫过郭元振的脸庞,定了刹那,垂眼道:“元振正直齐于宋璟,政理逾于姚崇,文采也是斐然。”
“臣,臣哪有什么文采!”
“你以一篇《宝剑篇》,受到圣帝天后的赏识。至今,朕还记得其中几句, ‘良工煅炼凡几日,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生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且用防君子身。’”
郭元振恍若梦醒,一口吃尽盏中的茶水。
“那时候,臣只是个小小的通泉县尉,自觉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所以,借歌咏龙泉宝剑,寄托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李旦感觉到不对劲。
他不动声色,继续扯着闲话。“元振岁数大,还是朕的岁数大啊!”
郭元振支吾道:“臣出身并州郭氏,生于显庆二年。”
太极宫承天门外的南衙,猛然响起阵阵惊天动地的嘶喊声。这一次,李旦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怒而起,拍案道:“胡说!你出生于显庆元年,今年五十七岁。元振,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今日,你率万骑禁军来百福殿,究竟有何意图?”
郭元振吓得跳将起来,急忙叉手道:“太上皇莫要害怕,是陛下下令诛杀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李猷等奸臣逆党,别无他事!”
李旦怒气渐歇,缓缓地坐了下来,看着庭院里的一树烟霞,目光空洞,深不见底。
许久,才喃喃道:“有些人啊,是该清理清理了!”
南衙的喊声越来越响,令他如坐针毡。“元振,你带朕去承天门门楼上看看,朕今日的心跳,跳得实在太快了!”
郭元振不敢忤逆,扶着李旦登上承天门门楼。
南望皇城,数千名禁军持枪鹄立,军容整肃。
三省、六部、九寺、一台、五监、十六卫等廨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雀也难以飞出去。
张说、崔日用等人金甲披身,簇拥着全副武装的李隆基。
禁军们从四面八方拖来多具残体,整整齐齐排列在政事堂前。
李旦焦急地四处观望,始终没有见到太平公主的身影。
从神龙之变、唐隆之变,再到今日的先天之变,每一次,李隆基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杀伐决断的意志越来越老成,剪恶除奸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
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难过。
他看到李业、李令问、王守一和李宜德手持蛇矛,走到李隆基面前。
李宜德叉手道:“陛下,金吾卫禁军在政事堂逮捕了中书令萧至忠和中书舍人李猷;在尚书省逮捕了户部尚书岑羲、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寺卿唐晙,已经将这五人斩首!”
李隆基目光冷峻,面容平静似水,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窦怀贞和崔湜抓到没有?”
“左仆射窦怀贞在尚书省自缢而死,中书令崔湜不知逃往何处,金吾卫禁军正在搜捕中!”
李业踧踖不安地看了一眼李隆基,犹豫了片时,道:“太子少保薛稷,也在承天门外被监门卫禁军擒获,陛下将如何发落?”
听到薛稷的名字,一滴清泪顺着李旦的脸颊缓缓地滑落下来。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名字会出现李隆基的搜捕名单中。
李旦急急忙忙下了承天门门楼,走到南衙政事堂前。众人见太上皇驾临,纷纷叉手行礼。
“三郎,薛少保犯了何事?你非要诛杀他不可?”
李隆基道:“父皇,窦怀贞等四位宰相阴谋举兵作乱,已被禁军捕杀。薛少保没有参与此事,但他知道他们的计划,却知情不报,也要承担罪责。请父皇颁发诰命,列举他们的罪状!”
李旦的嘴唇不禁哆嗦起来。
“那太平公主呢?这些所谓的奸臣逆党,平时都围绕在公主左右,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场叛乱,正是姑姑一手策划的,也是您多年纵容的结果。”李隆基有意躲开了父亲的直视,一字一顿道,“稳定朝局,是大唐帝王义不容辞的职责!”
李旦含泪哀求道:“无论如何,她是朕的同胞妹妹,也是你的亲姑姑,三郎可否恕其死罪?”
“父皇,女主乱唐久矣!皇祖母当年铸造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在洛阳紫微城外矗立了整整二十年。您有没有想过将它销毁,让它永远消失在大唐国土上?父皇是不敢?不情愿?还是装作视而不见?”
字字句句都是血泪!
李旦弭口无言。
即位后,他忙着处理大周遗留的各种问题,但他疏忽了,真正代表大周王朝的万国颂德天枢,至今还立在洛阳,却从没想过要将其销毁。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去,身姿凛凛,如慈恩寺的大雁塔一般巍峨。
“三郎即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天枢彻底销毁掉,把大周王朝遗留的印痕抹去,包括皇祖母遗留的旧势力,都要一一除去!请父皇原谅三郎的不孝!”
事已至此,李旦说什么都是白搭。
朝野上下,早已厌倦了女主乱政,正直的官员都十分支持李隆基肃清乱党。
此时的镇国公主府,肯定已在羽林禁军的天罗地网中,或许再过半晌,就会传来太平公主伏诛的消息。
他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一阵晕眩袭来,差点摔倒在玉阶前。
镇国公主府外,岐王李范、叶法善天师和澄怀坐在鞍马上。
羽林禁军的六仞升龙青旗迎风猎猎,旗下枪刀森布,严整有威。
石清久扣大门,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
过了许久,才见薛崇简从镇国公主府中走出,悲痛欲绝地跪在李范和叶法善天师的面前。
“四郎、叶天师,念在太平公主是太上皇胞妹的份上,请给她一个投案自首的机会。你们在府外稍等片晌,我去劝一下母亲,让她回心转意,放弃抵抗,随你们去御前投案!”
李范道:“崇简,你好好劝劝姑姑,或许太上皇能念及旧情,饶她不死!”
薛崇简磕了一个响头,转身就往府内跑去。
刚走到母亲居住的的朵云轩外,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叫嚷着,要进宫去跟李隆基拼个鱼死网破。
“他厚加恩赏自己的母族,追赠他的外祖父窦孝谌为上柱国、太尉、豳国公;三位舅父皆为国公,食实封;姨母窦淑封为燕国夫人,俸禄比照三品官员,窦淑之子或加官或晋爵。他以什么名义拿下我?本公主不就是俸禄比他姨母多了一些吗?”
有人死死地拦住了她。
“公主殿下,事发紧急,我们的同僚已被诛杀殆尽。这时候进宫,岂不是自投罗网?您还是随我去长安郊外的寺院躲躲风头吧!”
说这么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除了惠范再无他人。
太平公主没有料到,李隆基会在这个早晨突然发难。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全部毁于一旦,真叫她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
此时,承认李隆基优秀,比承认自己失败了还要难受千万倍!
太平公主咬牙道:“由始至终,我对李隆基抱着几分犹豫的态度。而他呢?收拾我们,却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得很,教我们根本无力反击!”
惠范拼命摇着她的肩膀。
“殿下,外面急风骤雨,我们何苦要光脚奔跑呢?哪怕有一寸破檐,避避风雨,也不至于湿了衣裳。等到雨过天晴,太上皇一定会出面保护您的!”
太平公主渐渐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惠范说得有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两人收拾了一点细软,匆匆忙忙走出来。
打开殿门,看见薛崇简屈膝伏地,跪在门外。
“母亲,为了保全镇国公主府近千口人的性命,崇简请您入宫投案!我与陛下多少有些交情,我会请求他赦免您的死罪,或者,让我代您去死,替您赎罪!”
太平公主不禁花容失色,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逆子!如果我有千牛卫的支持,早就对李隆基动手了,何苦要撑到现在,等着被他收拾呢!”
薛崇简爬起来,膝行数步,一把抱住了太平公主的脚踝。
哀求道:“母亲!您要迷途知返啊!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全家再无活下去的希望!”
惠范听见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不禁胆战心摇。
“公主,羽林禁军已将镇国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赶紧从博翠苑的暗渠逃出去,再不走,恐怕要来不及了!”
太平公主两只脚踝被薛崇简死死抱住,动弹不得,心里也是张皇莫措。
惠范急得汗出沾背,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狰狞之色。
跑到朵云轩内,抄起一根粗笨的门闩,急奔过来,朝着薛崇简的脑袋重重地挥去。
薛崇简顿时倒在血泊之中,昏厥了过去。
太平公主来不及看他一眼,和惠范抱头鼠窜,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