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刘蕴芽、窦浅漪二妃被害,东宫又有唐氏、崔氏两位地位低下的妃子被武承嗣构罪所杀,尸骨无踪。
柳如影和崔之鸢在抑郁中相继病故了,东宫只剩下豆卢慈音和王芳媚两位妃子尚在。
王芳媚是五郎武隆业的生母王秀薇的堂妹,益州大都督王美畅之女,温柔贤淑,多才多艺。
王秀薇生下皇子不久就病逝了,妹妹王芳媚入宫,成为武隆业的养母。
武轮被剥夺接见公卿百官的权力,几位妃子被秘密处死,皇嗣身份差点被废,甚至被诬告谋反。
他像一只落单天涯的麋鹿,在深宫中偶影独游,孤苦零丁。
酷吏施暴东宫的时候,叶法善天师也被禁止入宫,再见他们时,已是延载元年十月末了。
武轮穿着单薄的秋日袷衣,坐在东宫承恩殿里。
多少年了,他总是刻意让自己吃七分饱,穿七分暖,以菲食薄衣时刻警醒自己。
临淄郡王武隆基侍立在旁。
他头戴茶米色的束发冠,身穿墨蓝、浅米相间的菱格翻领胡服,腰系杂色彩丝绦,挂着一支鹿衔青芝瑶佩。
虽然刚至幼学之年,身高却明显高于同龄人一头,看起来已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见到叶法善天师,武隆基上前搂住他的腰,便落泪了。
“为师来迟了!殿下受苦了!”
武隆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流泪。
等他哭够了,叶法善天师才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抄书籍,放在他的手心。
“今年八月初五,是殿下的生辰,师父亲手写了一本《老子注释》,想送给您作为礼物,无奈东宫加派了禁军,不让任何人进来。直到今日,才有机会来看看您!”
“谢谢尊师!”武隆基捧着书本,更加伤心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地滚落在毛青色的封面上。
“云鹿在宫外记挂着你,她托我给您带句话。老子言,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人生没有绵绵不绝的风,也没有靡靡不绝的雨,风雨过后的光风霁月、万物明净,只有豁达恢廓的人才能等得到。”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李隆基多么希望,云鹿就在他面前,亲耳听她说这句话。
武轮道:“生辰那日,三郎很想吃一口热乎乎的汤饼,无奈宫中一点面粉也没有。若不是果毅都尉王仁皎以袍换饼,今年的生辰,怕是要饿着肚子了。”
往年,每逢生辰,武隆基都能吃上一盌母亲亲手为他做的热腾腾的长寿汤饼。
今年不同往年,安金藏剖心救了武轮之后,他们在宫中受到更加严密的监视,行动不便,经济拮据。
司常寺和尚食局的人,没有女皇的许可,不敢擅自供给面粉,管事的户奴也无法出宫去购买。
没有母亲,没有食材,一口热乎乎的汤饼,竟成了奢望。
这一幕,正巧被巡视东宫的果毅都尉王仁皎看见。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坎肩,出宫换了一斗面粉回来。
果毅都尉是折冲府的武官,按《唐律疏议》规定,他们要定期进京承担皇宫的宿卫工作。
豆卢慈音为他做了长寿汤饼,勉强过了一个寒酸的生辰。
每每想起,武隆基都会伤心落泪。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叶法善天师轻轻拍着他的肩背,道,“受人滴水之恩,殿下记在心里便好,日后当涌泉相报!”
武轮道:“三郎,你先去做功课,父王和叶天师说几句话。”
“是!”武隆基噙泪颔首,叉手退去。
君臣二人在窗下相对而坐。
叶法善天师从袖子里掏出一枝梨花,插在案上的净瓶里。
李旦瞄了一眼梨花,道:“晚秋时节,叶天师哪里摘来那么新鲜的梨花。”
“上林苑的梨花突然盛开了,清白如雪,满园飘香。”
“天降异象,并非什么好事!”
“臣也担心,上天会降下什么灾祸!但纵观今年,年丰时稔,仓禀充实,关中缺粮得以缓解。对外战争虽多,也是大获全胜。大周立国四年多,就属今年这几场仗,打得最成功了!”
安西四镇复置以后,吐蕃在西域的势力受到严重打击。
长寿二年,吐蕃大相噶尔钦陵赞卓,勾结西突厥五咄陆部落可汗阿史那俀子联兵攻打大周。
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于长寿元年被被酷吏来俊臣诬杀。次年,其子阿史那妥子被五咄陆部族拥立为可汗。
女皇派出武威道大总管王孝杰与之交战。
同年,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率众侵犯大周灵州,室韦亦跟着造反,右鹰扬卫大将军李多祚受命迎敌。
延载元年年初,李多祚将军击破东突厥和室韦;二月,王孝杰将军在泠泉、大岭等地击败吐蕃和西突厥联军,歼敌六万余人。
碎叶镇守使韩思忠亦大破起兵造反的泥熟俟斤,以及施质汗、胡禄屋等部落的反叛,杀敌一万多人,继而攻陷了吐蕃泥熟没斯城。
武轮的眼底闪过几许悲凉。
“听说,武氏子弟正在轰轰烈烈地制造什么颂德天枢,几场胜仗,的确是给立天枢奠定了舆论基础,吾皇为自己歌功颂德更加有底气了。”
“每一场胜仗,都会有人歌功颂德的。”叶法善天师提起风炉上的合欢铁壶,为武轮斟茶,“吾皇承天命凤临天下,尚有十余年时光。殿下还得韬光养晦、韫匵藏珠数年。我们洗兵牧马,待她天命衰微之时,再谋出路!”
为了苟活,武轮听取了他的意见而步步退让。
他在大唐和大周之间,选择了寄身大周;在母亲与女皇之间,选择了臣服女皇。
他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吃常人不能吃之苦。每每想起,心中只有敬重二字。
“不!时不我待!”武轮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吾皇已至七十高龄,千秋之后,大周王朝切不可让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辈继承下去,必定要回归我李唐皇孙的手中!”
提着铁壶的手停滞在空中,叶法善天师悚然动容,望着那双坚毅而有力的手掌。
权势压迫,酷吏打击,武轮敛翼蛰伏数载,并没有失去复国之志。
他在静待春日里的一声惊雷,雷声响处,朱雀群起,飞赴故枝。
叶法善天师将铁壶轻轻放置在风炉上。
“殿下说得极是,但凭我们两人的力量,是无法与他们对抗的。我们只有提前做好准备,应对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
“武承嗣一直觊觎太子之位,指使人诬告我谋反,还杀害我宫中多位嫔妃和亲信。这种无才无德之人,一旦成为大周皇帝,天下苍生必将陷于泥淖,大周回归大唐,也会生出许多变数!”
“殿下可有什么筹谋计划?”叶法善天师道。
“本王记得,高宗天皇大帝在很早以前,曾经下旨命你淬炼护国圣剑。”
“臣已在青田太鹤山洞天修成剑身,十几年来,一直在寻找淬剑圣水磨砺其神,宝剑汲取圣水精华,洗去凡胎浊气,才能成为一把辟邪制非,威神伏魔的护国圣剑。”
“叶天师,你淬炼护国圣剑的任务,不可中断,将来必有大用!”
“淬炼护国圣剑,助力李唐帝业,是臣义不容辞的使命!吾皇尊佛抑道,才得空重新琢磨炼剑之道。”
武轮摇了摇首。
“紫泽观在皇家园林内,与太初宫靠得太近,宫中不可淬炼兵戈,叶天师不如找个借口,向吾皇请辞,回到青田太鹤山洞天,尽快完成先帝之托!”
“殿下的想法,与臣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吾皇是否会同意臣请辞回乡。”
“眼下,她热衷于佛教,自视弥勒菩萨下世、金轮圣帝再生。宫中供养多位高僧,每日在通天浮屠长斋礼佛,殷勤于晨昏功课。叶天师请辞回乡,她一定会允准的!”
女皇在大周广建禅林寺院,天下三百五十八州,均建立了大云寺,供养沙门。
她对佛教崇拜,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哪里在意一个年迈老道的去留呢?
叶法善天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应承了武轮的请求。
无意间一抬头,看到承恩殿的屋顶。
“殿下,明日戌时之前,一定要搬离承恩殿,以避灾难!”
武轮不解地问道:“本王入住承恩殿四年了,从未见到什么异常,叶天师为何要我搬离此地?”
叶法善天师放下茶盏,道:“明日戌时,您就知道了。”
武轮疑惑地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净瓶里的那枝梨花,眸光微垂,停滞在手中的杯盏上。
断断续续说了半天的话,叶法善天师起身告辞。
“今日,臣便向吾皇上奏,请归故里。还望殿下继续藏锋敛锐,闭关自守,护佑好自己和几位皇子,静待来日!”
“叶天师放心回乡去,本王会照顾好自己的!”
两人依依惜别。
第二日,女皇在集仙殿批阅奏书,见到叶法善天师递上来的《致事乞归表》。
书曰:“臣得沐皇化,服事圣朝,竭忠尽诚,为国禳灾祈福。臣已年迈,七十又八,老疾昏聩,不能任事。盼叶落归根,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有松可荫,有地可蔬,有泉可汲,安度残年。谨诣朝堂,上表以闻,伏愿陛下恩准!”
女皇捧着奏书,心里起了感慨。
“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臣子年老,可以致事,可以衣锦还乡,如鱼归其泉,鸟归其林。朕也到古稀之年了,却无处可以告老,只能为大周操劳终身了!”
高延福公公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天下万民都仰赖您的庇护呢!”
看了几遍,女皇觉得有些衣单寒恻恻,放下奏书,搓了搓双手,道:“叶卿尽心佐时辅国,为大唐和大周都作出了极大贡献,准予回乡吧!”
高延福公公拿起一支檀香木牡丹紫毫诗笔,在砚台边缘舔尖了,双手送到女皇手边。
她接过紫毫笔,在奏书上写了一个“可”字,盖上了玉玺。
午后,窗外下起了零星飞雪,飘飘洒洒如三月杨絮。
武隆基来到承恩殿,看见户奴们进进出出,将殿中的家具、书册往外搬。
他疾步向前,大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皇祖母又要我们搬家了吗?”
户奴正要回话,武轮身披狐裘,出现在大殿门口。
“叶天师说,这里不能住人了,父王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先将重要的物件搬出来。”
“原来如此!”武隆基舒了一口气,走到父亲身边,行了一个叉手礼。
“你的叶尊师,今日已经启程,回江南括州了。”
“真的吗?我竟然没有与尊师告别!云鹿一定也跟他回江南去了!”武隆基大失所望。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一会儿已是银霜满地,细碎的雪屑落在武轮的眼睫上,让他生出了迷离之感。
“识破嚣尘,作个逍遥物外人,真是好啊!不似我们,鱼钻入丝网,鸟扑入樊笼,终生困于皇子的身份上!”
“父王,三郎也希望,皇祖母能早日放我们出宫去,像一尾鱼一样,自由自在地曳尾江湖,像一只鸟一样,无拘无束地举翼天际。”
“如果能出宫去,三郎最想做的是什么?”
武隆基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有粼粼星芒在闪烁。
“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身,我一定要去娶一位美丽的神仙姐姐,她就像豆卢娘娘对您一样地对我好。”
武轮的眉目之间笼罩着几分憔悴,几分痛楚。
“对父王最好的,是你的母亲,她在那个大雪之夜毫无征兆地走了。这个胆小如鼷的女子,遇事总是谨小慎微,不知道面对死亡时,她是否害怕过、哭泣过?”
“昔日,父王和母亲是那么恩爱。她走了,只有您和豆卢娘娘会对我好了!”
武轮道:“皇子皇孙的婚事,从来不是自己能做主的。遇见心仪的女子,你不一定能娶回来!”
武隆基沉默了,两瓣嘴唇微微颤抖着,片晌之后才道:“父王,我们为什么不能迎回刘娘娘和母亲的骸骨?”
母亲突然遇难,让他心痛无比。
云鹿说:“人生没有绵绵不绝的风,也没有靡靡不绝的雨,风雨过后的光风霁月、万物明净,只有豁达恢廓的人才能等得到。”
这句话,成了他好好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武轮哽咽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武氏子弟拿她们开刀,本意就是杀鸡儆猴,怎会让我们迎回骸骨呢?叶天师说得对,此时,父王只有守柔处弱,明哲保身,才能为李唐政权日后的复兴,保留一份希望!”
说话间,户奴们已经将物件全部搬出来了。
一位户奴跑过来,叉手问道:“殿下,这些物件搬到哪个殿中?”
武轮轻声道:“都搬到宜秋宫去吧!今晚,本王下榻那里。”
户奴领命而去。看着他们全部搬完,父子俩才转身离开。
刚刚走出数丈,听见承恩殿的擎檐柱和天花梁“吱吱嘎嘎”地作响,回头一看,整座大殿摇摇晃晃数下,轰然倒塌在雪地里。
望着横七竖八的废墟,武轮紧紧捂着悸动的胸口,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幸得叶天师冥助,才使我们父子俩脱离这生死时刻!”
天色越来越阴沉,流风卷起飞雪,星星点点落在他们的衣冠上。
武隆基嘴里低哝着:“是啊,尊师真是人间真神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