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婆婆口中得知,王安石在贫苦百姓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其罪过与蔡京等六贼不相上下。
当年熙宁变法填充了国库,改善了大宋积贫积弱的国情,却让一些百姓饱受疾苦,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个推行改革的王安石不光得罪士大夫们,也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个老婆婆年逾八十,古稀之年,本该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在她是姑娘的时候,一家八口活活饿死,父母兄弟姊妹中,只有她活了下来。
后来她跟着流民大队从山西逃难到淮南,在这个偏僻的村落安家,几十年过去,她的丈夫儿子女儿们也相继死了,唯一的孙子死于五年前的方腊之乱。
如今她孤寡老人,靠着丈夫留下的两亩薄田,勉强度日。要是来一场大病,也就下世了。对于穷人而言,小病从医,大病从死。这世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常有。
“老婆婆,天黑了,你不回家吗?”孙善香都看不清老婆婆长什么样子,只觉得这个老人有些古怪。
“打田鼠,白天做好了陷阱,逮两只回家炖汤喝。”老婆婆年纪大了,驼背枯瘦,说话中气还很足,苍老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在她讲述过去的悲惨与生离死别,旁人流露同情与悲悯,在当事人这里已经翻篇了,说到吃田鼠还会开心而笑,让人唏嘘不已。苦难让曾经敏感柔弱的姑娘变得麻木,不会为了生离死别,痛哭流涕。
“我来了!村长给安排好了食宿。别说,他家那个宅院三进三出,还有粮仓可大了,堆满了两间屋子,不愧是地主。”宋毕书回来兴奋的说道,把村长家夸得天花乱坠。
“有那么好羡慕么?又不是吃不起饭。”孙善香用食指刮刮耳朵,受不了这小子的一惊一乍。
“你猜村民们日常吃什么?”杜烟岚好奇。
“有啥吃啥呗。今晚上凑合吃,明早去县城,可以吃肉了。”宋毕书粗生粗养,什么都吃,对食物无甚要求。
他们把镖车放在地主家的前院马圈。出来迎客的村长朴素憨实,皮肤黝黑又糙,头上还带着个毛线帽子,穿着土大褂,双手插兜,对杜烟岚笑呵呵的打了声招呼。随后催着女儿女婿去厨房做饭。
等饭放到桌上,村长坐在门口,与杜烟岚他们唠嗑,说着江湖小道消息,见义勇为的侠客,水性杨花的荡妇,忘恩负义的书生,造假卖假的奸商,形形色色的人,都成了饭桌上的谈话。
要说聊天必然是宋毕书的拿手好活,走南闯北,见识多了奇人异事,拿出来往众人眼前一放,顿时让气氛活络起来。
村长女婿来到院子里盘算着稻谷,明早要去县城交公粮。
堂屋,客人们点着灯笼吃饭。饭桌上的主食是馍馍玉米窝头,还有几碟农家菜。辣椒炒咸菜,炸豆干,火腿菠菜,还有一锅土鸡汤。
这是地主家最好的招待,平时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肉,只有客人来了,杀鸡炖鸭。
“你多喝点汤。”孙善香舀了满满一碗鸡汤,拿给杜烟岚。
乡下的鸡,天天在田地里跑吃菜虫,这肉质劲道,香滑可口,再用桂皮香叶等十几种香料炖制,香气扑鼻。
一般农村女人只有下奶的时候,才能喝上鸡汤。平时只能吃糠咽菜,连个鸡蛋都要留给家里的顶梁柱。
客人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吃得不亦乐乎,家里的女眷只能躲在灶台边吃饭。有个女孩从厨房跑出来,躲在门帘后面偷看桌上的鸡汤,咽着口水。
“这是你家孙子么?几岁大了?”宋毕书咬着手里的鸡腿,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抱着布包从外面回来,便对孩子打了个招呼。
“我有四个女儿,三个出嫁,一个招上门女婿。这孩子叫杨辉,希望他长大以后,能有所作为。”村长姓杨,看来这男孩是他亲孙子。
“杨辉,这个名字正。我爹是秀才,一辈子钻研读书,给我取毕书,也是寄托了他的心愿。但是事与愿违,我到现在还是个童生,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爬到我老爹那样的功名。”宋毕书说起读书,便有千言万语,穷说不尽。
“这年头进士都不值钱,读书未必有出路。”杨村长抱着孙子,悠悠的说了句。
“进士都不好混,那还读啥书?”宋毕书抓抓头发,匪夷所思,瞧这小男娃身上还背着书包,还是满怀憧憬的时候,长辈却泼冷水不怕孩子厌学么?
“咱们就那么点家当,就算这孩子天资聪颖也没法跟官宦子弟争名额,如今做个九品小官也得银子开道。除非天资纵横,一路连中三元,所向披靡。这种天才,举国能找出几个?反正我不指望咱小孙子做大官,只要懂道理会算账,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管好就行了。切记,不可昧着良心,算计穷人。”杨村长说的话质朴平实,不是读书人那般不食人间烟火,大谈保家卫国,虚无缥缈的空想。
“那就经商呗!那些封侯拜相的,要不靠姐妹攀权附贵,要不自己上战场争军功,做官不仅要有家族背景还得要花钱,穷人别想了。我听说滁州刺史制定了超载罚款的法律,看来让孩子考进车管所、高速警队,还是有前途的。”宋毕书丢开手里的鸡骨头,吧唧着油滋滋的嘴唇,面带满足,这鸡肉比县城里还要香。
杜烟岚淡淡笑道:“经商的话,学好算术,经史子集倒是其次。”
孙善香啃着手里的窝窝头,听她说话,眼睛又转到那张沉静的侧脸。
“对了,杨叔叔,跟你说,这位杜公子可是解元,精通六艺。你孙子可以拜她为师,有啥不懂的,找他指教一下,还省笔补课班的学费。”宋毕书对杨辉招招手,赶紧给人找人生导师。
“原来是解元大人。”杨村长听了后,笑开了花,脸上的褶子舒展了许多,拍拍孙子的屁股,指着杜烟岚说道:“看,这可是你的榜样。以后要像这位先生,知书达礼,为人通圆。”
杨辉喔了声,神情不见多开心,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似睁非睁,黑黑的瞳孔还带着靛蓝色,看不见眼白。
要说这孩子乖巧,委实比一般孩子安静,但总是没精打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雪白的脸,灰灰的眼眶,仿佛吸了毒品。
“你们老师是不是布置了很多功课?小小年纪不能熬夜,看把孩子都熬出来黑眼圈。男孩子肾虚,可不得行。”宋毕书胡咧咧,估摸着赵婉白不在,没人跟他耍嘴皮子,就逮着小孩子开涮。
“杜先生好。”杨辉走到杜烟岚身边,合手作揖。
“你好。”杜烟岚微笑道。
“杜先生,你会做数学题么?”杨辉仰着脑袋问道。
“会一点。”
“晚上,你能辅导我功课么?”
“好啊。”
“那我跟你一起吃饭,吃完你教我做数学题。”杨辉爬上了凳子,声音里带着孩童天真的欢喜。
“好,你多吃点。”杜烟岚微微笑着,帮他卷了卷袖子,以免袖口沾上汤汁。
“我也要,我也要。”孙善香也急忙说道,唤过来杜烟岚的注意,她自告奋勇,“我也能教他。教他功夫,以免受到校园霸凌。”
“武力解决不了问题。”杜烟岚又好心的提醒道。怎么身边的女孩子都喜欢动手打人。
“放心,我讲武德。”
宋毕书吃着咸菜就馍馍,看着她俩人,仿佛看出了什么,偷笑着。
吃过了饭,村长的女儿煮了热水,过来跟孙善香说道:“热水在锅里,姑娘要用自己取。”在农村洗热水澡是指望不上,顶多擦擦身子泡个脚。
这时杜烟岚要去杨辉的房间,很快,孙善香跟了上来。她扭头看去,“你不去洗澡么?”她们这两天赶路,都未曾沐浴换衣,身上风尘仆仆。
“那点热水不够洗澡,还是让宋毕书拿起洗吧。他爱干净,我半个月不洗澡都熬得住。”孙善香刮刮鼻子,本来落落大方说完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半个月不洗澡的女孩子,还真是少见。但是逃亡路上,只顾着生死,谁还有闲心管身面上的事。
“你刷牙么?”杜烟岚问道。
“我从小不刷牙。”孙善香故意说道,心头冒出恶俗的趣味。
果然小葫芦愣了愣。不洗澡也就罢了,居然不刷牙。
她们站在小屋门口,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孩子跨出门槛站在她们中间。
是个三岁大的小女孩,生了双漂亮的眼睛。她安静的看着两个客人,一动不动。
“用浓茶漱口也可清洁牙齿。不麻烦的。”杜烟岚好声说道。
“不麻烦我也不喜欢漱口,好吃的东西含在嘴里,唇齿留香,才有滋有味。”孙善香说得神气活现,鼓着腮帮子。她乔装成平凡的五官,看着毫不起眼,可脸盘子很小,做着灵动的神情,就像路上的野菊花,有种纯朴的可爱。
“刷牙会让牙齿洁白好看。”
“我又不跟你亲嘴,好不好看你也瞧不到。”孙善香拍拍手臂,颇觉好笑。她有那么脏么?身上又没长虱子?
“嗳。”杜烟岚发懵,怎么跟她聊着聊着,就不着边际了?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
“我半夜里还会饿醒,要吃零食才能睡觉。”孙善香笑嘻嘻说道。
“这个更不好,吃夜宵会得消渴症。”杜烟岚急忙劝阻。
“我不仅喜欢吃零食,我还酸甜苦辣咸,重味重油。一顿饭吃三人份,能吃是福。”孙善香越说越来劲,离谱到家了。
“嗳,你随意吧。”杜烟岚无语,劝不住便尊重。
“活着就很好吗?这个世间,值得我留念的只有我爹娘。不要拿世俗规则来规范我,别人怎么样关我屁事,我不在乎。”孙善香亮亮的黑瞳里并无一丝贪欲与嗔恨。
她不在乎传承与延续,也无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活着且活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爱憎分明,无愧于心,这便是她的信仰。
“你说的对,人间不值得。”杜烟岚点了点头,前面担心她胡吃海喝吃坏了身体,可最后那句话,却是深深认同。
来到这个世界,并非个人意愿,被迫着进入这个残酷的世道,开启生存游戏。这游戏贯彻丛林法则,只有强者才能制定规则,弱者只是他们的血包。故而,无需执念与嗔恨,这个人间本就不值得。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孙善香早已看出她的不畏死,那柔软躯壳里的倔犟。
“规则没有对错,只有结果,可以传承,可以毁灭。一个坏人无法毁灭世界,一个好人也无法拯救世界。个人的想法与世界毫无关系,生灭在于一念,故而生命也无需别人定义。流芳千古名垂青史,也是虚妄,千年骂名遗臭万年,那也是虚妄。按你心中的想法去做,好好做自己。”杜烟岚向来不会去假手于人,干涉他人的生活。让花成花,让草成草,坐看云卷云舒。
“我就喜欢你这样。”像个二愣子,又那么讨喜。孙善香看着她愈发开心,这闷葫芦一张口,就吐出美丽的祥云,让人悠哉悠哉,浑身轻飘飘。
在她们一言一语搭话的时候,底下的小女孩就好奇的瞅着也不发声。
“杨爱,你的字真丑,重新去写。”屋里的杨辉拿着一张纸,面无表情的吐槽。
小女孩走到书桌边,拿着自己的练字帖,静悄悄的走到一边,趴在小桌上练字,不带声音。
“你在教妹妹写字么?好好的哥哥。”孙善香凑过去看杨辉写作业,看着那工工整整的字迹,夸了起来。
“周礼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此乃君子六艺。数术虽居六艺之末,而施之人事,则最为切务。科举制度设为六科,其中便有明算科。国子监设立的算数科,如今已向平民百姓招生,入学不必考试。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开封便带你入太学院读书。”杜烟岚看了会杨辉的功课本,眼里有着笑意,随口说道。
“太学院?那不是官宦子弟读的贵族学校?学费很贵吧?”杨辉听到太学院,惊喜了下随后又露出一抹担忧。
“我去说就不难,学费不必担心,我来出。”杜烟岚诚恳的说道。
为何她对所有人都这般慷慨大方。孙善香也惊讶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烂好人,本以为自己够傻了。
“那太学院的书库是不是很大?所有的算经都在太学院里?”杨辉听到书,眼睛笑成了两道缝,本来毫无生气的脸立马神采奕奕。
“我在太学院的藏书楼,见过很多算经,《张丘建算经》,《周髀算经》,《孙子算经》,《九章算术》,不光是算经,还有珠算大家,土木工程师,建筑师,这些大师懂的比我多,你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杜烟岚看着这六岁孩童,神色恬淡,由衷说道。
“好啊。杜先生,那你帮我看看这几题。”杨辉那旺盛的求知欲,让他平凡的眼睛闪闪发光,就连黑眼圈都变得可爱起来。他急忙拿着算术题,询问道。
“今有雉兔同笼,
上有三十五头,
下有九十四足,
问雉兔各几何?”孙善香看了这题,左思右想,暗道:坏了,我连小学生的数学题都不会了。
“做数学题,首先要学会假设。”杜烟岚从书桌左边拿出张白纸,拿了毛笔在白纸上打着草稿,
“设想头三十五全是兔,则应有三十五乘以四,等于一百四十只脚,减去九十四脚,这样多出了四十六只脚。如此,用兔子替换相同数目的鸡来减少脚数。每去掉一只兔,换进一只鸡,减少两只脚,需要去掉多少只兔,才能减少四十六只脚?显然四十六除以二,便是二十三只鸡。三十五个兔头减去二十三个鸡头,便是十二只兔子。”她在草稿上涂涂画画,又写数字,又画着图画。
孙善香这才记起来这道题的解法,自愧不如。连小学生的题目都做不出来,知识都还给了老师。
“用综合式计算,便是有鸡括号三十五乘以四减去九十四,除以括号里的四减二,等于二十三只。三十五减二十三,等于十二只兔子。”杜烟岚放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