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茶香悠悠。端坐着的锦袍公子,悠然的掀开茶盖,拿起茶杯浅浅呷了口青茶。碧螺春味道甘美而鲜爽,兼红茶与绿茶之味。她垂眸静气,凝视着清澄茶水中,那舒展的嫩芽。
对面有人开始说话。
“杜公子从东京而来,是来走亲友么?”朝苇詹坐在杜烟岚对面,也刚喝完了茶,正拿着茶盖,盖回茶杯,双手交叉,透着几分关注。
“随便走走,游山玩水,体验民情。”说话的主人声音平和,不带半点情绪。
“喔?那公子喜欢滁州的山水?”朝苇詹堆着笑容继续试探。
“大文豪欧阳修,曾在滁州的琅琊山写过一篇醉翁亭记,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滁州山清水秀,让人流连忘返。”杜烟岚淡淡接话,不动声色。
这不显山露水的公子,说话滴水不漏,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
在朝苇詹问了她名字籍贯后,便问不出什么重要之事,摸不准她的意向。再绕圈子,都扯得没边了。
“要说还是东京好啊!美女如云,遍地膏脂。滁州说是山明水秀,风光再美,也及不上繁华的东京。”朝苇詹耐不住,便意有所指的绕着话题,表明心中的抱负。
“当年这里也是欧阳修的贬官之地。读书人仕途坎坷,意志消沉,寄情山水,抒发胸中抑郁。后来欧阳修,召回京城做了宰相。也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人羡慕。这辈子要是能去京城看看世面,也算不枉此生。”朝苇詹从凳子上起身,望着窗外湖光山色,目光热忱,话语里无不是对功名利禄的渴求。
“东京城繁华,但是背井离乡,无权无势,想要立足,甚为不易。况且伴君如伴虎,稍稍错了件小事,性命不保。”杜烟岚转着茶盖,食指抹着上面附着的小水珠。水迹干后,借着阳光看去,干净无垢,不沾一丝尘埃。她微微笑着,又再杯盖上抹了抹,把看不见的灰尘再次抹干净。
听到这句话,朝苇詹两眼放光,激动万分道:“正是此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做生意讲究人情世故,得多结交朋友,拓宽人脉。我看公子打从东京来,谈吐不俗气度非凡,底蕴深厚,想与公子结个交情,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纹丝不动的杜烟岚,闻言低笑了一阵,随后收了笑容,抬眼说道:“攀交情,你可知我是谁?”
她收敛了神色,眼神微凉,语气里带着自嘲,“城墙下张贴的通缉犯,便是我的朋友。我是非缠身,你不怕引火烧身?”
朝苇詹不以为然,哈哈笑了两声,赫然一拍桌子,眼神露出湛湛精光,定定的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杜大人,你何须与我再转圈?你的身份我早已看穿。”
不然他堂堂一洲长官,岂会屈高就下,来这小小的月满霜?
“你如此肯定?可惜我不是。”杜烟岚牵着唇角,也起身,微微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上一截的男人,随后转开眼,袖手而立,谦逊说道:“我乃一介学生,并无官职。即便如此,依旧好管闲事,要为百姓发声,为民请命。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然读了圣贤书,自当有保家卫国的志气,肩起富国强兵的责任。”
这清亮的声音宛如掷地金声,一扫老气横秋,透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见杜烟岚否认巡抚使的身份,让朝苇詹愈发困惑,又细细探究了番,不觉自己判断有误。
“这,”一时间语塞,朝苇詹不好往下说,看杜烟岚不摊牌,也只好继续装傻充愣,干笑道:“好,杜公子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你是读书人,我也是有功名在身,咱们也都是孔圣人的门徒。”
对面站着的公子轻轻喔了声,微带惊讶。
“读过圣贤书,便是君子。那天底下读书人数十万,那都是君子了。既然君子如此多,为何盗匪不止,强豪不断,贪官污吏层出不穷?”杜烟岚不以为意,淡淡说道:
“儒家台面上明纸黑字写了德行限制,君子不可以为所欲为。君子慎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些读书人看上去道貌岸然,老实巴交,实则执迷不悟,刚愎自用。”杜烟岚言辞凿凿,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把那些虚情假意全部揭露了真相。
“为官之道,与读书不一样。为官之道,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便可有立足之地。用不着读四书五经,什么孔孟之道。”杜烟岚伸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圈圈,轻轻点了点,别有深意的笑道。
别看这温柔敦厚的小公子,平时温善爱笑,平易近人,可损起人来,引经据典,直指人心。
“这些官嘴上说着忧国忧民,事实上阳奉阴违,中饱私囊,滥用职权,搜刮民财,欺世盗名,虚伪无耻。故而,读书与做官,无甚干系,而是看脸皮。厚脸皮,才能在官场如鱼得水,不要脸,才能风生水起啊。”她不亮底牌,却胸有成竹,作金石声,把那些贪官污吏好一顿羞辱。
听得出来这是在指桑骂槐,朝苇詹脸色一变,着实心惊胆战。心知这巡抚使不是那些脑满肠肥的昏官,得谨慎小心,不敢随意唬弄。
“杜公子,有所不知。这滁州刺史不是什么贪官。”朝苇詹急忙辩驳道。
“有何苦衷?滥用职权,制定超载罚款的条约,大肆敛财。若是灾荒,地方赋税不足,朝廷也会拨赈灾款。何必要制定这些本就不合理的规矩?”杜烟岚伸手抚着桌子,好整以暇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圣人一言,可生万民,也可杀万民。圣人之下皆蝼蚁,但是圣人也是人,无法超然物外。孔孟之道,不只是道德规范,教人做人,它也在说这个社会的核心本质:自古以来,统治与压迫,相辅相成。”杜烟岚拍了下桌子,仿若乍响的鼓点,击人心魂。
朝苇詹一个哆嗦,发懵的脑子倏然惊醒。
“这个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众生平等,人人都是资源的掌控者,而非是资源。皇帝贪的是天下,与老百姓是一条战线,而士大夫与皇权才是对立。”杜烟岚把权力之间的关系,都摆出来,牢牢的告诫着那些贪图权势的人。到底什么才是正,什么才是主。
“若是官员本末倒置,劳民伤财,也会危及皇权。你认为皇帝要是知道底下官员损坏皇权利益,会如何惩治?”杜烟岚淡淡说道,不带训斥,却暗有敲打之意。
如今这世道,是皇帝说了算,那些身后无靠山的小官,只能给上司垫背做替罪羔羊,被拉去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朝苇詹双眼发呆,吓得面无人色,打了个嗝,急忙捂嘴,对杜烟岚愈发的小心翼翼。
这年轻的巡抚使,深沉敏锐,实在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杜公子,你有所不知。这滁州地界宽广,东靠江宁府,西接合肥,北枕淮河、南临长江。钟离县本是濠州与滁州共治之地,那个官道本是三不管地区。”朝苇詹心急火燎的解释道。
“事实上濠州刺史一直放置不管,那里的村镇百姓远比钟离县穷苦许多。虽有万亩良田,可是淮南这带的粮价很低,谷贱伤农,百姓都穷的卖儿卖女。”他说得合情合理,差些把身份吐露出来,发觉不对急忙改口。
“我,滁州刺史为了提高当地村民的生活,便组织了商贾们收购良田,给予百姓低保与养老金。”朝苇詹道出用苦良心。
“上了年纪无法劳作的百姓不必耕田,每月能领上定额的口粮与一钱八分的银子。而急着娶妻生子的年轻壮丁也能置办彩礼。这都是为了保障民生,才制定的法令。”朝苇詹说着自己的功绩,一脸清官的做派。
“原来滁州刺史也是为民生着想,一片爱民之心。”杜烟岚和颜悦色道。
“是啊,韩大人为了农民好,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五年前方腊在江南起义,后来又被朝廷剿灭,这地方遭受战火,家园田地损失大半。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也无心农事。这两年滁州百废俱兴,财政赤字,府衙衙役数月的薪水都没发放。”说道为官的难处,他的声音便开始哽咽。
“再下去,滁州便要爆发民变,官兵也招架不住。韩大人为了维持秩序,立额外的罚款条约,买卖田地,让富人的钱流到穷人手里,重新划分蛋糕。罚款也是富者多罚。这些措施,都是为了缓解财政危机,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朝苇詹义正言辞,表着忠心。
“买卖田地?看来那些田地已非是自耕农的私有田,而成了地主商贾们的了。”杜烟岚她幽幽叹息。原来沿途所见的麦田并不属于农民。
“本朝的土地是私有制,土地在自耕农,君主与地主手上,可以自由买卖,这历朝历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朝苇詹恭顺的说道。
“土地买卖,的确合法。”杜烟岚见怪不怪,倒也微微颔首,仿佛肯定了这个措施。
“这也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啊。有些农户家里人丁少,田多,卖了田,不仅可以过上清闲日子,也能用来应急。农民种地靠天吃饭,要是遇到天灾。就说今年安徽夏季雨水,淮河河堤被雨水冲垮,淹没数镇的良田屋舍,那流民无家可归只能去前线当兵。那田地损失,都是百姓自己承担。还不如把农田卖了,把风险转嫁,好赖都不是自家的田,冲没了亏本的是别人。有钱了,自然买得到粮食。”朝苇詹说得那套理,颇为自得,觉得这是利民的好事。
“是么?”杜烟岚抬手按住了他急于表现的话语,声音透着冷意,反问道:“你也是生意人,不知通缩之后便是通胀的道理?”她此话一出口,对面便默然无语。
真以为她是世宦子弟不知民间疾苦,便不知商场里的利害关系?
“你说谷贱伤农,如今粮价很低,百姓只能卖了田地换取银子用来应急,如此大多数田地落地富人手里。无良商贾,必然会垄断粮食,抬高粮价,再从百姓手里要钱。土地兼并的严重后果,你知道吗?”杜烟岚脸色徒然冷下,拂袖离开座位,气氛倏然沉寂。
她悠悠的在房中踱步,窗外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半明半暗。那不疾不徐的声音,隐隐含着威慑力。
朝苇詹呆在桌边,大气不敢出,那些小算盘打得再冠冕堂皇,也被对方一眼看穿。
但见杜烟岚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平静说道:“农民失去土地,首先便是影响赋税。本朝有九成的赋税是从农民身上所得,农民失去土地,用什么缴纳各种苛捐杂税?”
“从富人商贾手里拿么?不要忘了农民与地主之间还有读书人。读书人的好处很多,但凡是个秀才,便可免除徭役,免交公粮,着装自由。对读书人而言,钱甚至不重要,只要免税一条便足矣。”杜烟岚侃侃而谈,偏头看着身后的富商。她的眼神恬静,仿佛波澜不惊的湖面。
然而,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却是暗潮汹涌。
她年纪尚轻,肤白身弱,看似不喑世事,不食烟火,却只是她先世人展露的冰山一角。朝苇詹心中惊惧,暗道:不愧是从繁华东京出来的人,见过大世面。
“因此,有地主会把自己的地挂在秀才名下省大量的钱,给予秀才补贴。读书人不事生产,依旧衣食无忧。故而,农民失去土地,富人想方设法逃税避税,那么国家赋税从哪来?”杜烟岚语气平淡,并未听出她在偏颇哪一方,纵观大局,指出其中的厉害。
“这个国度,从未有完美的制度规则,有人便钻法律的疏漏,牟取私利。如今小人当道,安分守己的农民只能被层层剥削。作为一洲长官,不从根源出发,因地制宜制定法令,却想着巧立名目,罚款敛财,推行土地买卖,致使政府财政收入不足,国库空虚。”杜烟岚神色平和,语调仍旧不急不缓,声音如雪清冽。
“没有赋税,便无法施行国政。军防要钱,地方赈灾也要钱,如今宋金关系日趋紧张,战争随时爆发,军饷从何而来?自古王朝末期,相同的现象便是土地兼并严重。”杜烟岚淡淡说道,仿若置身事外,疏离而淡漠。可她的话,让朝苇詹细思极恐。
客厅里,响着悠然的声音。杜烟岚用不含喜怒的语调,说着事态严重。
“唐朝中后期改了土地税制,那两税制虽是缓解了租佃关系发达缓和阶级矛盾,却也不抑制土地兼并。故而,当时全国八成土地掌握在一成的权贵地主手里。这样的差距,难道算不得病态么?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如今穷者愈穷,富者愈富,民不聊生。一旦地方豪强地主势力壮大,威胁中央,社会动荡不安。”杜烟岚站在窗台前,平铺直叙道。
寂静的窗台上,空无一物,秋日萧索,大势已去,如今燕子南飞,寻找安全的栖身之处。
当环境恶劣到无法容身,人亦会趋利避害,用最原始的本能寻求生存。当野兽般的欲望冲垮仁义道德的河堤,那么世道便要陷入混乱。
“在如今百姓眼里,黄巢是个英雄。他本是个读书人,文武双全,奈何科举屡次落第,又逢民怨四起,于是发动农民起义。当他杀入长安,便把长安的贵族全部斩杀,吃了三十万百姓,其中还有公主。由此唐朝衰亡,之后便进入史上最黑暗的吃人乱世。”杜烟岚掷地金声,如雷贯耳,这悲愤之情抑扬顿挫,牵动人心。
仿若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哀鸿遍野的王朝末世。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她回眸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朝苇詹,眼里透着冷意,那朦胧的眉眼里无一活物,仿若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便是为官不正,官逼民反的后果。你明白这个理么?”清冷的唇角勾出优美的弧度,有着惊悚的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