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来往的人多了,官差见怪不怪,按着规矩来,不给钱不理人。
听到这贵气的声音不由多看了杜烟岚几眼,眼神左右飘忽了会,脸色比方才好看多了,咧嘴笑道:“这差事,是滁州刺史韩大人交待下来,咱们听命行事,要是交不了差,饭碗不保。您也是见过世面的,何必为难我们?”
说得有些道理。杜烟岚不以为意,云淡风轻道:“作为一洲长官,擅用职权,私定律条,罚款敛财,不把国计民生放在首位,目光短浅,只图私利。他何德何能,让百姓信服?你们若有良知,便不会助纣为虐,大可辞职不干。嘴上说着依法办事,却是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非是身不由己,实乃私心作祟,也想分一杯羹。”
这话直指人心,把官差说得目瞪口呆。这公子哥大有来头,说话水平当真了得,不容小觑。
“好吧,看你也是体面人,我也不作为难。一百两,你们可以过去。”官差捉摸不透杜烟岚的身份,不敢造次,给他来了个实惠价。
“你们官府巧立名目,搜刮百姓钱财,还做出孝忠朝廷嘴脸,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阳奉阴违,让人耻笑。别说一百两,十两我也不出。”一贯温柔敦厚的杜烟岚此刻不退让,言语间乍露威慑力。
那些官差脸色乍红乍白,被这莫名其妙的人训斥一顿,官威扫地,立马凶悍起脸,拿着刀威胁道:“老子给你面子,你倒是得寸进尺,敢骂官差!告诉你,赶紧的拿钱走人,别给脸不要脸。”
看杜烟岚处在风尖浪口,孙善香拉拉她的袖子,小声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身上没有官印圣旨,也只是百姓,跟官府作对焉能有好果子吃。
一百两对杜烟岚而言不难,可这钱就是喂狗也不想给这些贪官的狗腿子。
“凭什么给一百两?抢钱呐!你们那刺史真把自己当人了,是不是又包了二奶在外买了新房子金屋藏娇?没钱就薅羊毛割韭菜。他怎么那么欠!”宋毕书站在杜烟岚这边,对官差翻着白眼阴阳怪气的嘲讽。
“你小子,敢辱骂刺史大人,小心治你个不敬之罪!到时候去牢房有你好受的。”官差呸了呸,黑着脸色骂道。
“若是这条路上官府出钱铺路,要取过路费,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运输超载罚款,却只罚钱,依旧放行。这规定前后逻辑不通。到底是维护公共运输秩序,还是只认钱不认法律?”杜烟岚收起了惯常的笑容,神色淡漠,双眼炯炯有神,从原先的晦而不明变成了光芒万丈,刺目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那金声玉振般的声音掷地有声,“滁州刺史,巧立名目,为罚款而罚款,在滁州地界上执法扰民,大肆敛财。所谓,“民者,国之本也”、“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你们这些官吏本末倒置,搜刮民脂民膏,伤国之根本,不忠百姓便是不忠国家,朝廷乌烟瘴气,便是有你们这些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官吏。”杜烟岚字字珠玑,作金石声,把贪官污吏痛批一顿。骂得振奋人心,道出百姓的愤懑心声。
“你有能耐,就往上告啊!告到东京去。等你们的钱比你们的话还多的时候,再来摆架子,如今没钱说个屁!”官差有恃无恐,不耐烦的挥手赶人。
“别介啊!再谈谈呗!一百两再打个对折,五十两如何?”宋毕书可不想白跑一趟,不就是过路费么?他摸摸口袋,死皮赖脸的讨价还价。
“你出吗?”杜烟岚看他这着急忙慌的模样,淡淡问道。
“啥?啥啊?咱们这趟镖,你才是至关重要的人。我给公子打打下手跑跑腿。这钱还得正主给不是?”宋毕书谈钱色变,立马撇清关系。他的五十两得揣着做老婆本。
“钱对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但是今日,我即便把钱扔到水里,也不会喂给他们。若是不拆了这条超载罚款,不知多少百姓要受官府剥削。”杜烟岚负手而立,语调平淡,却是不让方寸,势与官府扛到底。
“你小子来故意惹事吧!”官差猛地拍桌怒喝。
“这规则有失偏颇,必须要整改。”杜烟岚慢条斯理道。
“你算哪门子的葱?居然这般张狂?修改法令,你不要命了!”官差气急败坏的拔出刀,作势恐吓。
“呀!还真要跟官府闹下去?这殴打官差,得坐牢吧?”宋毕书犯怂,急忙躲到鹿仗客身后,忧心忡忡道。
“这时候,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杜烟岚别有深意的看着身边的柳青红,面对刀刃,仍旧仪态端庄,淡定自若。
“那就讲讲武德。”柳青红立马接话,脾气一点就着,看这些耀武扬威的官差早就不爽。她向来是敢说敢做,怒上心头就拔剑,管你是天皇老子,碍眼了照样打。
“好。”杜烟岚唇角勾出优美的弧度,随后拉着孙善香后退两步。
这时鹿仗客也喊着宋毕书,“走吧,可以过去了。”
只见柳青红往茶棚下走去,路过赵婉白身边的时候听到一句提醒,“打轻点,别打坏了,又得赔医药费。”
这些狗官,早该收拾了。赵婉白叼着根草,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的离开茶棚,惬意的吹口哨。
等他们走出几丈外,就听到茶棚那里稀里哗啦连番炸响,像放了窜鞭炮噼里啪啦,野地都能看到震动的红光。
身后的惨嚎声冲破云霄,在官差哭爹喊娘的嚎叫声里,挡路的栅栏被破开。
鹿仗客收起手里的龙头刀,转身牵起缰绳,拉着镖车走过关口。
关口两旁的石柱上有两句诗,原本是:老弱妇孺皆受益,又防又治收费站。
此刻改成了: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那字迹行云流水,笔底春风,文采炳焕,足见风流。
镖车上响起了赵婉白小人得志般张狂的大笑声,一个劲的吹捧道:“我的娘啊!那十几个官差被打得满天乱飞,门牙都崩断了。这些狗腿子捂着猪头脸,跪在地上喊我家青红一口一个女侠,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笑死我了,孙子真他娘的欠揍。”
在他夸大其词,自吹自擂的时候,宋毕书不屑的埋汰道:“人青红武功高强,你有啥用只会放马后炮。刚才在官差面前,不也是闷屁一个?还得靠杜公子出面把事摆平。还什么三寸不烂之舌,废话连篇说不到重点,你那口才,连公子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他丫的!赵婉白挂不住面子,恼火的踹他,“什么意思啊!什么我就是马后炮?我看你才是马屁精。我刚才还跟官差叫板了两句,你呢?就知道躲客书背后,你才孙子!”
两个小伙子你一脚我一拳又打了起来。
“你孙子!吹牛王,只会骂娘动嘴皮子,屁本事没有就会吹牛!”
“你才孙子!马屁精,看到有钱人就成奴才,要钱不要脸,人怂还看人下菜碟!真他娘的,守财奴!”
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拳脚相加,鹿仗客习以为常,管自个儿抽烟,对许多事充耳不闻。柳青红坐在镖车前,听着背后聒噪的声音,闭目塞耳,懒得去理他们。
“他们怎么老是打架?不劝劝么?会不会闹大?”孙善香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对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暗自担忧。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生物的多样性,便在于你认为离经叛道,不合常理,但是它们仍旧活得肆意潇洒,自由自在。杜烟岚看着老成持重,仿佛迂腐的读书人,却包容万物,不管美丽与丑陋,她都能尊重。
“看他们也是享受打架的乐趣。”孙善香放下车帘,又仔细瞧着她的侧脸,心又被猫爪子挠着,腼腆的问道:“那你呢?你喜欢做什么事?”
平时看到杜烟岚不是躺着休息便是站着出神,从未见过她精神抖擞,轻狂意气的模样。她才二十岁,应该是朝气蓬勃天真率直,可看上去深沉敏锐,不动声色,终日带着微笑的假面,虚伪得仿若不像个人。
到底她在想什么?耐人寻味,难以捉摸。也许神仙也看不透那颗深藏的心。
“睡觉。”杜烟岚淡淡笑道,随后躺在了自己的坐垫上,支着脑袋合上眼,凝神静气。
无聊中的孙善香傻乎乎的盯着她的睡颜,也不知要做什么。
在午后,镖车进了县城。宋毕书先跳下车找了家酒馆,跟大伙说道:“这是定远县,先吃个午饭歇会,下午继续赶路,晚上应该能赶到下个县城。”
几人进了酒店,找了楼上的包厢,点了桌酒菜。鹿仗客开了坛酒,与宋毕书他们洒酒碰杯,喝酒吃肉,不亦乐乎。
坐在东房的杜烟岚,拿起杯清茶,对他们举杯相敬,意态大方,从善如流。
“杜公子,我敬你一杯。今日你把那些狗官骂得狗血淋头,叫人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宋毕书拿着酒碗殷勤的凑到她身边,溜须拍马一顿。
“以前老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儿看到杜公子,我才知道,这文人也有武德充沛的。”在宋毕书满口夸赞下,便见杜烟岚转动茶杯与他的酒碗轻轻一碰。这边其乐融融,那边有人发酸。
“要夸都得夸,不能厚此薄彼。杜公子有能耐,可咱青红也出力了。光靠他一人,也搞不定大局。”赵婉白咕噜咕噜喝了两碗酒,酒劲上头黑脸通红,忿忿的说道。
“喝你的酒,少废话。”柳青红骂着他。
“青红,我敬你一杯。你在我心中是最牛的女侠!”赵婉白摇晃着晕眩的脑袋,拿着酒坛子晃晃悠悠的走到她身边,醉醺醺的说道:“不要相信那些小白脸,他们除了花言巧语骗女人,其实是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
“你自己先照照镜子吧。”柳青红骂道。
这下赵婉白光火,伸手就指着杜烟岚,口齿不清的叫骂:“这些世家子弟不会生产,不会劳作!工于心计,整天想着制定规则,奴役百姓。满口仁义道德,事实上出力的都是别人,自己坐享其成。这种狡诈阴险的人,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人见人爱,你说,是不是傻?”
这贱嘴也是欠抽。柳青红拍桌,瞪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给我闭嘴。”
也就看杜烟岚温柔敦厚,和善好说话。
“喝酒喝懵了吧!你小子,真是不知好歹。人家杜公子招你惹你了?这么说人。”宋毕书小心翼翼的看着杜烟岚脸色,转脸就呵斥宋毕书,随后开解道:“杜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人就是个二货,平时没皮没脸,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尽搁得这丢人!”
端坐着的紫袍公子姿态文雅,对此不以为意,喝了两口茶,目光落在孙善香未动的筷子。
此刻饭桌上,鹿仗客自斟自饮,对晚辈的闹腾置若罔闻。柳青红板着脸不理睬人,毫不客气的挑着好菜吃。孙善香尴尬的搓着膝盖,不知道怎么动筷子。也就赵婉白怼天怼地,咆哮发疯,愤世嫉俗,痛批世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句句都是实话。天下那么乱,还不是读书人作出来的!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但是农民造反都是失败,原因是什么?不都是没读过书不识字,心眼不多,被当猴耍。仗义都是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古人早就把这些读书人看透了。”赵婉白说得脸红脖子粗,得理不饶人。
“他是发酒疯,都别理他。”宋毕书做着和事佬,缓解气氛。杜烟岚安然自若,夹了块红烧肉放在孙善香高高的米饭上。
“唔。”看着那块油光水滑的肉,少女欣喜的抬头瞅着身边人,本来心烦意乱瞬间又喜上眉梢,转为明媚。
“趁热吃饭,菜凉了伤胃。”杜烟岚轻声说道。
“你也要多吃点。”孙善香看着她瘦弱的肩膀,也夹了块猪脚回赠过去。
她们你来我往,来回夹菜,相处融洽。倒是被晾着的赵婉白自讨没趣,不甘心的捧着酒坛子放在杜烟岚面前,出言不逊,“我那么骂你,都不生气?还有没有血性!长得女里女气,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啪嗒。孙善香惊掉了筷子,本来夹着的肉丸子弹到了杜烟岚的衣襟。那华贵的紫缎染上了油渍。
“对,对不起。手抽筋了。”她急忙拿着帕子擦着那块油渍,心惊胆战舌头打结,说话结结巴巴。生怕他们怀疑杜烟岚是女儿身,这才失措。
“别紧张,我没事。”杜烟岚拍拍她的手背安抚着,她又不在乎这个。
“诶呀!说够了没?人家又没惹你,越来越不像话。老大个人,口没遮拦,小心祸从口出。杜公子,他有口无心,被女朋友抛弃,玻璃心了,胡言乱语。”宋毕书边说好话给好朋友开解,边揪着赵婉白后背的衣服拉走。
“他就惹我了,抢我女人!趁人之危!伪君子!”赵婉白激动万状,叫骂不停,痛哭流涕嗷嗷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