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有个故事,小乔初见周瑜,故意弹错曲,引得周瑜频频回顾,最终成了英雄美人的佳话。眼下,那貌若天仙的女子深夜敞开了房门,坐在窗口前拉着二胡,也在重复错弹音,颇有深意。
杜烟岚猜不透孟婆,隐隐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着诡异的气场,阴冷无边,却又清澈清醇,并无夹杂欲望的混浊。
等人站在房门口,拉琴的手顿住。侧坐着的孟婆偏头过来瞧着杜烟岚,唇角微微扬起,“杜公子也懂音律?”
她随意撩着颊边的长发,一头好头发垂在背后,不显轻浮与慵懒,如松烟墨般厚重,香远益清。
杜烟岚抬手作礼道:“冒昧打扰,姑娘莫怪。”
此刻的孟婆已经把二胡放在了地上,起身走过去,神色自然,语气也是平常的冷淡。屋里烛光明亮,打着她象牙白的肌肤,像上了层淡淡的胭脂。这灯下看美人,自是多几分艳丽。
“杜公子的脸色很好,这两天车马奔波,可是辛苦?若是路上遇到强贼,以公子的状态,怕是凶多吉少。”孟婆还真会想,嘴上是关心,可话是一点都不客气。
这是在轻视瘦弱的杜烟岚,怕她经不起风吹浪打。
“我看姑娘脸色比白日好些,多了几分血气。之前也担心姑娘身体抱恙,怕途中生病,耽误圣上的正事。”杜烟岚语气淡淡,眼神里带着笑意,礼貌又谦虚,回敬着孟婆的阴阳怪气。
“这样么?我脸色是不好看,脾气差,爱怼人。还是杜公子温柔敦厚,宽容大度,不与我这般泼妇计较。”孟婆颇有自知之明,自己那些自大猖狂又目中无人的毛病,早就鬼神皆知。
“姑娘今日的举止言行,有些反常,似乎有深意。”杜烟岚淡淡说道。人还是站在门口不进去,与孟婆隔着道门槛相互对视。
“深意?论美貌,这世间无人能及我。但是大多数美女没什么脑子,肤浅且无脑子。她们目光短浅,精明算计,只看眼前利益,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遵循眼下的普世价值观。所谓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她们顺着人性的自私自利,还有对薄凉社会的妥协,对上位者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对弱者颐指气使咄咄逼人。顾姑娘说,这个世道没有公平。也是对了,我依照不公平的规则为人处世,合乎常理。”孟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她的脸上没有阴翳,身处在光明,眼里无一物,死气沉沉。光明与黑暗,在她身上都能看到。
这便是困扰杜烟岚的地方。
“朝颜嘴硬心软。有时候说话快了,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杜烟岚再次作礼抱歉。
“杜公子对红颜知己如此贴心,真是让我羡慕。不知云岫哪里不够好?公子一路上对我不闻不问,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孟婆凉凉说道,眼神闪着光,不带好意的勾着她。
“我只是把姑娘当成家人。”
“家人?姐弟?可我已经有妹妹了。”
“那便朋友吧。”
“如果是朋友,公子为何不进来?如此怕你房里的那位顾姑娘?你且放心,我不关房门,只是请你喝杯茶。”孟婆收起来娇媚作态,又回到了平常的淡漠,来到茶桌边,倒了两杯茶。这房间的茶水都是全天供应,故而到了半夜,茶水也是滚烫。
这茶叶是西湖龙井,口味比云山茶楼少了些清冽,像是陈茶。看来这客栈老板也是个奸商,每日入店二三十个客人,却供应廉价陈茶。
孟婆喝了一小口,不是很高兴,这种茶水何必细品,直接大口猛灌。见她一口气喝完茶,干脆利落,不矫揉造作。杜烟岚忽然起了好感。
说起来莫名其妙,可孟婆这细小的举动居然有点可爱。
“姑娘祖籍何处?祖上又是何人?”杜烟岚已进入了房门,坐在孟婆的对面,正背对着对面的房间。
“过去很重要吗?我的身份,背景,这些在我遇到你以后已经是过眼云烟。我的名字也是你赐予的。现在我是公子的朋友,可以谈心可以聊天。”孟婆转开话题,懒得编纂身份来历。即便说了也不见得会被相信,何必多此一举。
“那姑娘想聊什么?”杜烟岚也是心不在焉,想要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看孟婆隐而不报自己的来历,那她也不会浪费时间。于是,茶杯刚举起又缓缓放下。
“公子初见天子,便展露惊人才华,被钦点为巡抚。听闻公子是去年的会试第一,满腹经纶,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你这般高才,却无嚣狂凛凛之色,温润而泽,可谓之君子。”孟婆笑道,嘴上的话无一不是恭维,眼里并无爱慕。
“多谢。”杜烟岚只是轻轻的说声感谢,彬彬有礼却不接话。
还未知孟婆的深浅,她不会多说什么。她们之间的气氛静谧又诡异,要是来个陌生人必然或感到窘迫。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孟婆悠悠说道,饶有兴趣的转着手里的茶盖,意味深长的笑着。
杜烟岚果然抬眼看她,脸上带着讶异之色。
“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君子慎独,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向来人们喜欢君子,厌恶小人。可如今世道,这小人如日中天耀武扬威,而君子却成了石下兰草。宋真宗曾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天子给天下读书人指了条路,故而很多人读书是为了追名逐利。敢问杜公子读书是为了什么?”孟婆还是挂着笑容,黑黑的眼瞳透着阴冷,总有鬼影在她身边,让人不敢靠近。
本是不愿多谈的杜烟岚此刻却开口了,不紧不慢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修长的脖子,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板正。
“我生在官宦之家,自小受父亲教诲,这读书便是为了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杜烟岚也不谈道德修养,直说读书的现世用处。
“公子说过谎么?”孟婆挑着眉梢,不怀好意的问道。
“君子言必思忠,不打虚妄诳语。”杜烟岚说道。
“这回答真是够官方的,你是不说谎,逢人只说三分话,明一句暗一句,嘴上一句,肚里一句。猜不透,猜不透,也是顾姑娘品味奇特,会对你情有独钟。”孟婆感慨着,眼里还带着揶揄。
就在此时,对面的房间呯的一声巨响。听着像是花瓶碎裂的声音,随后房门自内而开。穿着鹅黄色衣裙的顾朝颜正叉着腰在门口恶狠狠的瞪着孟婆。
察觉到背后的动静,杜烟岚拿起杯茶呷呷嘴,神色自若。还以为顾朝颜会飞奔过来把她扯回房间,可这凶丫头只是示威式的警告孟婆一眼就又关上了房门。
这两人一个暴躁如火一个深沉似海,真是耐人寻味。孟婆收回眼自顾自斟茶,淡淡说道:“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谓善御。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荀子说君子读书,是为完善德行。若君子不能对仁义之道坚定如一,那么便是个市井普通人,要是做多坏事,也就成了桀纣盗跖。此话出自荀子劝学,公子是如何看待?”
杜烟岚思忖了会,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的看着她,淡淡说道:“荀子推崇礼义,在儒家的性善,仁爱之外扩张了性恶论。如姑娘所言,如今世道小人居多,人心败坏。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礼焉。荀子独特之处便是推崇人性恶,他的礼义是利用规则制度加以实践,引导限制人性的恶。姑娘也说这世上没有公平,若是让这不平等的规则变成平等才是人性恶。”
“人与人天生便有差异,又何谈平等?荀子尊重人的差异,不搞平均主义。尚书有言惟齐非齐,也是建立在人的差异之上。每个人的才能与资质不同,社会需要分工明确,人尽所能而得以等同价值的回报,可使得天下井然有序,天下大同。这便是荀子的思想。”
“至于鄙人的看法,荀子也好,韩非子也罢,好的各有千秋,却都有不足之处。”杜烟岚云淡风轻道。
茶水已经凉了。孟婆起身去了茶房又取来壶新茶,把杜烟岚那杯凉了的陈茶给倒到了花盆里,重新给客人沏了好茶。
“先人之言,也有错漏,我不想听那些书本上的话,我想听听公子的想法,不管是否合理,云岫洗耳恭听。”孟婆意味深长,倒要听听书本之外的声音。
杜烟岚坐得像入定的高僧,老气横秋的说道:
“荀子言:《礼经》、《乐经》有法度但嫌疏略;《诗经》、《尚书》古朴但不切近现实;《春秋》隐微但不够周详。”
“孔子的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韩非子的山水画尊君抑民。儒家是宗族,法家是君权,前者愚民,后者专治。各有其弊。”一千多年来,读书人反复研究先秦思想,早有批判。杜烟岚读过先辈留下的手札,亲身参与太学院里顶级的名师座谈会,站在先人的巨肩上看世间,自是得天独厚。
以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还是那套官方评论,哪家都不得罪。孟婆暗自摇头。难搞难搞,端水大师滴水不漏。罢了,对这种闷葫芦必须开门见山。
“当今世道的普世价值观,便是物欲,与韩非子的功利主义,专制独裁有异曲同工之妙。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世上太多笑贫不笑娼的小人与伪善的乡愿者,君子少之又少。那公子信奉什么?”孟婆绕来绕去,不知所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她不相信杜烟岚,谁让这个女子藏的太深,说话不偏不倚看起来中庸正直,却不说自己的想法。当真不是个人。
“既然姑娘如此问,在下也想知道你又相信什么?”杜烟岚这时也反问了句。之前一直被孟婆牵着鼻子走,眼下却有了丝不愿迁就的倔强。
再聊下去,估摸着天要亮了。杜烟岚底子薄弱,不能熬夜。
方才顾朝颜方已经在示威警告。再磨磨蹭蹭下去,回去八成要挨训。可要走的话,多少有些不甘心。聊了半天,连对方的底细都试探不出一二,密不透风,委实可怕。杜烟岚心中警惕,面上云淡风轻。
她们就坐着沉默,一个看着茶杯出神,一个心不在焉的玩着茶盖子。就像两只乌龟,闷不吭声。
忽然对面的房间发出声尖叫,“兔崽子,你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下去!”
噼里啪啦,咣当咣当。一顿造反声响后,房门砰然打开。只见顾朝颜凶神恶煞的冲出来,拍着桌子骂道:“能不能管好你家的兔崽子!”
她声音尖锐,不至于难听,却扰人清梦。
“她怎么惹你了?”孟婆双手放在桌上打着哈欠,波澜不惊。
“它在我床上尿尿。”顾朝颜气急败坏。
“那换个房间。”隔壁不就有空房?杜烟岚也是心平气和。
“凭什么要让只兔崽子?那是你的地盘!鸠占鹊巢,烦死了!”顾朝颜理直气壮,掐死小兔的心都有了。
“你家兔子真精神。”杜烟岚欣赏道。
“小孩子拿捏不好分寸,冒冒失失。请见谅。”孟婆站起身来,随意解释了声,便往对面房间走去。
这时杜烟岚也起身,安慰道:“那只是兔子,何必太认真?”
顾朝颜瞪圆了杏仁眼,立马去揪她耳朵,旋即拉到隔壁房间,咬着牙根道:“我要不过来,你们没完没了了吧!给我睡觉去!”
再不休息,顾神医要打发飙了。
浴池里一只毛茸茸的小圆球在上面快乐的游走。方才闹腾了番,原本豪华房间已经一片狼藉,床铺被衾都散落在地,花瓶碎片到处都是,桌子衣柜东倒西歪,绣墩咕噜噜的滚在门口。
“你什么时候跟她玩到一起?”孟婆蹲在浴池边,舀了把热水,淡淡问道。
“无聊呗!想泡个澡。那坏丫头肯定不会让我玩,干脆赶走她。”槐序说的理所当然,好东西大家轮流享受。
“把她惹毛,仅仅如此?”孟婆又问道。
“哼!”水里的小兔子翻了个身,仰泳着,一言不发,圆鼓鼓的脸像个球,看样子在生闷气。
“你说话呀!”孟婆把手里的水往那个鼓起的肚子上淋了淋。
小兔子身子一歪差点沉下水里,急忙挥动爪子游到边上。
“你不相信我的朋友。”槐序现出真身,语带恼火。
“我是为你好。”孟婆眼色深沉。
“我的朋友都是好人。”槐序执拗道,然后委屈巴巴的撇嘴。
“好人也会变坏,你也说世事无常,人心善变。”孟婆把手轻放在膝盖上,理所当然。
“不行不行,我的朋友,个个都是好的。”槐序纠结了会还是笃定自己的判断。
“人心莫测,即便是心魔,对人心也无绝对把握。人心即欲望,杜烟岚有心疾,她不像普通人那般混浊多欲。若我医好她的心,以她的才智家世背景美貌以及城府,岂能是池中之鱼?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太完美必遭天劫。即便天能容她,难道人间君王能容得下么?”孟婆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