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盘上的三个骰子都变成了粉末,夜风一吹就散了。
这是象牙做的骰子,质地细腻,纯度精细,藏不了什么猫腻,只不过揉碎以后,粉末里露出了有三颗泪滴状的水银珠。
看到这个结果,陈娇娇脸色剧变,站了起来,强作镇定,质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来这里砸场子。”
孟婆吹了吹指尖,笑道:“你们率先违反规则,在骰子里面加水银,难怪你家的赌场能开得如此兴隆。”
不是废话?赌场里不搞阴谋诡计,还怎么发财?奸商不也如此?三百六十行,哪行没有潜规则。
“出老千,真没品。”孟婆轻笑道,施施然的拍拍手,眼神逐渐变冷,黑瞳里闪着冷冽的刀光。
她双手撑在桌上,缓缓站起来,压低声音,浑身散发诡异的气场,“我的点数比你猜的小。你输了,鉴于你人品,这赌局只此一次。现在你应该履行赌约。”
众目睽睽之下,骰子里的手脚被揭穿,那些围观的赌徒们哗然一片,愤慨叫嚣,“他娘的,这赌场东家出老千,坑我们老百姓的钱!真不要脸!”
有几个亡命之徒知道自己被赌场玩了,怒火攻心上来追讨,“还钱!把我们输的钱都还回来!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牲,害我家破人亡。快还钱!不还钱,砸烂这里。”
打手急忙拦住这些暴动的赌徒,护着陈娇娇。赌场犹如炸开了锅,弥漫着火药味,讨伐声不绝于耳。
“老娘跟你无冤无仇,何必这样害我?”陈娇娇吓得花容失色,目光落在好整以暇的孟婆身上,气恨得咬牙切齿。
“这叫契约精神,我说过你输了,就得关门大吉。你们违反规则,自作聪明,能有今天,也是自作自受。”孟婆站到了赌桌边,看着大厅的混乱,眼里闪着戏谑。
在场的赌徒们群情激愤,推翻了赌桌,抄起凳子砸着墙壁,花瓶壁画。稀里哗啦,把装修体面的大厅搞得狼藉不堪。
“赔钱!不赔钱,我们上衙门告你!”赌徒手里拿着火把,威胁着陈娇娇。要是不把之前吞没的银子吐出来,直接烧了这间房子。
“放你娘的屁!反了天了!知道我背后的靠山是谁?”陈娇娇柳眉倒竖,泼辣的娇喝。
“我知道,你是县太爷的填房,秦淮河翠绿阁的头牌。那又怎样?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老子想操,就操。大伙们,都给我上!把这臭婊子抓起来,去找万从讨当面对质!非得把咱们的冤枉钱讨回来!”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力气颇大,三两下把赌场打手打倒在地上,号召大家一起去衙门告发这万象罗的老板娘陈娇娇。
窗户外面火光冲天,赫然围满了官兵。
“放肆!你们这群地痞流氓,敢在本官的地界上聚众斗殴,破坏公共秩序,欺辱良家妇女,违法犯纪!来人,把他们都抓起来。”万从讨正气凛然的跨入赌场,身后左右都带着带刀长随。
“小鱼出来了。”孟婆饶有兴趣的轻笑,若有所思琢磨了会,又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什么小鱼小虾?你是逮虾户?你个外地人那么嚣张踹翻了地头蛇的场子,这对夫妻要恨死你了。”惹事生非,引火烧身。顾朝颜心中担忧,奈何说不出好话,继续泼冷水。
“别急,游戏才刚开始,鱼儿上钩了,还会有大鱼过来。咱们静观其变。”孟婆老神在在,负手而立,站在花盆后面,看大门处的情景。
“老爷!你可来了,这些流氓土匪,调戏奴家。好可怕啊。”陈娇娇心疼着店里的装修,哀怨嗔恨之下哭得梨花带雨,朝万从讨奔了过去哭诉。
“这个登徒子,看奴家花容月貌,起了霸占心思,妖言惑众,鼓动这些赌徒砸我的赌坊,把我往绝路上逼。夫君,给奴家做主啊!”
这女人颠倒黑白,一身婊气直冲云霄,在场众人除了万从讨,都是满身恶寒。
“是这个小白脸惹事生非,带头起哄?好,为夫这就把他抓起来,严刑伺候。”万从讨色咪咪的搂着陈娇娇的腰身,拍了两下胳膊敷衍的安慰两句后,目光落在好整以暇的孟婆身上,面带嫉恨。
“老爷,这是奴家的老本,给他糟蹋了。你得帮我报仇。”陈娇娇心头大恨,对赌场今夜的损失心痛不已,此刻只想把这坏事的仇家碎尸万段。
“来人,去把那两个偷盗官银的江洋大盗,给本官拿下!”万从讨指着孟婆与顾朝颜,恶狠狠的命令手下去抓人。
“什么江洋大盗!你们红口白牙,血口喷人。我们何时偷了官银?”顾朝颜惊疑,匪夷所思这个罪名。
“还想抵赖。来人呐,把那窗台下的那箱子打开,让大家看看贼脏。”万从讨吩咐官差去打开孟婆方才带来的那箱金子。
当官差再打开箱子的时候,里面不见了金条,都变成了银锭子。官差拿起两个银锭子翻转看着底部,大声说道:“你们看,这银锭子都有这里官府的印记。”
这分明是趁人不注意,把金条换成了官银。太阴损了。顾朝颜气恨,已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们一唱一和,偷梁换柱,栽赃陷害,讹诈势单力薄的外地人。”孟婆挑眉,与顾朝颜悄悄告知赌场的暗箱操作。
“人赃并获!来人呐!把这两个江洋大盗给本官押入大牢。”万从讨怒喝,命令手下抓人。
看着镣铐脚链逼近,孟婆笑容更深,有恃无恐道:“江洋大盗?万县令,你可知我是何人?”
这时顾朝颜立马从肩上的包裹里掏出一道圣旨亮在众人眼前,高声说道:“他是江南路巡抚使,钦差大臣。见旨如见圣,杜大人待天作答。尔敢放肆,一律视为大不敬!”
听闻开封下来了位钦差大臣,为此安徽的地方官们都提早准备,小心谨慎,等待这位京官。可这阵子风平浪静,也没多少风声,让这些酒囊饭袋尸位素餐的官吏们松懈下来。
谁能想到,这堂堂钦差大臣不举帷幕,不讲仪仗,微服私访,来赌坊抓奸。
听朝廷放出来的发声,说这位巡抚使身在富贵家,不知人间疾苦,大家便以为是个初出茅庐,单纯率真的少年郎。
不曾想这年纪轻轻的巡抚使如此深沉敏锐,让人防不胜防。
“这,这。一派胡言!”万从讨吓得双膝打颤,慌的脑子空白,立马爆喝壮胆。
“这里有官印。你不信就亲自来瞧瞧,死个明白!”顾朝颜气势嚣张,本就是小辣椒暴脾气,给点阳光就灿烂,立马得意扬扬,炫耀着手上那裹着黄绸的官印。
死到临头,还是得咬牙辨认真假。万一是骗子,来这里打秋风呢!万从讨强作镇定,走到顾朝颜面前,双眼直直的盯着那方官印。
黄绸上的蝴蝶结解开了,露出里面黄铜做的官印。顾朝颜拿起官印,把底部的刻字对着他。
“御前钦点江南路巡抚使。”刻印的落款还刻有徽宗的名字赵佶。万从讨去过开封见过世面。
这官印真伪一看便知,看到印章后,他两眼一黑,差点晕倒。他兢兢战战跪地磕头,“微臣万从讨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县令都跪了,那些肆无忌惮的赌徒们也立马老实安分了也齐刷刷的跪地磕头。陈娇娇神色复杂,惊惧交加也噗通跪在地上。
“承天圣安。”孟婆神色肃穆,仿若变了个性子,声音庄重威严,含着冰冷的威慑力。
“倒是会装蒜。”顾朝颜看她这故作正经的模样,捂嘴偷笑。
这世道谁都会演,谁都会装,是人是鬼都在扯谎。
道貌岸然背后是男盗女娼,荣华富贵背后是阴谋诡计。
看透这些虚伪矫饰,人又该何去何从?
曾经众星捧月的才女跳河自杀,被渔夫打捞起来,仍旧眉目如画,栩栩如生,让人以为还有救。
于是她浑身未着寸缕裹着草席,放在医馆的墙根下。大夫不曾开门问诊,路过的百姓也未关心来看。
半夜里,打更人走过此处,若无其事的走近,低头看着草席外头的那张美丽的脸蛋,目光逐渐往下移。草席滑到才女的香肩,隐约透出胸口的春光。
啪嗒。敲更的鼓槌落到了草席上面。
打更人弯腰去捡鼓槌,顺手拉起草席揭开抖了抖。
那才女的酮体便暴露在空气里,幽暗的灯笼下,白腻的肌肤出现了紫色瘀斑。
这人早已断气,已是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连尸斑都出现了。
打更人随手丢下草席,背着光面目模糊,漫无目的,走入迷茫的黑夜里。
“欸!那么美丽,有才情,为何要自戕?”医馆的墙角处,蹲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大概十五六岁,一头长发长长的拖地。她托着下巴,看向女尸,微微叹息一声。
“天地人生,因缘际会。因果要以缘为引。无缘不成因果。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她生平爱慕虚荣,好高骛远,野心勃勃,欲壑难填,周转在男人身边,供人赏玩泄欲,如今残花败柳,心态失常,郁郁寡欢,为寻求解脱故而投河。”女孩身边出现了位玄衣女子,对才女的今生因果了如指掌。
“姐姐,你回来了呀!”槐序欣喜的跳起来,终于见到孟婆恢复真身。
“这世道看着繁花似锦,歌舞升平,可惜都是些纸醉金迷,猥琐变态,精神萎靡的淫词艳曲,毫无诗意与浪漫。”孟婆感慨良多,眼神又是冷冽淡漠。
地狱鬼哭狼嚎,这里何尝不是群魔乱舞。
此刻女尸身上散发出熏天的恶臭,姣好的面目出现一团黑气。整张脸扭曲变形,仿若要长出獠牙,化为鬼怪。
“如今什么玩意儿都投胎做人,大宋国力衰退,也是这群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拖后腿。”槐序啧啧叹息,并未有同情,看着即将尸变的女尸,眼睛闪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
“她要是迷途知返,洗心革面,树立功德,还能重新做人。可惜啊,想改过自新,找错了方向。我一个邪魔外道都知道佛家道家,尊重生命,反对自戕。自杀不是解脱,是自取灭亡。”世上哪有那么多可怜人值得去同情。有因必有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它们头一回做人,焉知良知与道德观,何谈责任感?”孟婆感慨了声,望着黑夜的方向,眼里闪过悲凉,“站在天堂看地狱,人生就像情景剧。站在地狱看天堂,为谁辛苦为谁忙。人的愚昧在于,失去本心的纯真。”
今世不修功德,消耗累世福德,到最后灵气枯竭,肉身痛苦,化为怨气,徘徊世间,不得解脱。孟婆望着女尸,神色复杂,随后合眼,双手合十于胸前,神色庄严,嘴里默念心咒。
“姐姐,你在干嘛?”槐序看她神神叨叨的模样,等了半响,凑过去好奇的问道。
“这段太上苦难经,让迷途的众生,超出三界,解脱生死免受轮回之苦。归命太上尊,能消一切罪。”孟婆念完了心经,放下手,抬眼再看向女尸。
便见夜空降下一团金光照在女尸身上,那黑紫色的怨气逐渐消散。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此后天地归于平静,风清月明。
“她已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入轮回转世,与这浊世彻底告别。”孟婆说着,抬手祭出一道蓝莹莹的光芒。
那具女尸瞬间被冰冻,随后唰唰粉碎成冰渣,夜风一吹,消散于天际。
少女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夜风里。槐序蹦蹦跳跳跟着孟婆走向月光之下的街道。
“还要再回去么?”这要玩到什么时候?
“必然要回,抓鱼。”游戏还得继续。
“那杜烟岚呢?”不管她了吗?好歹是神仙,鸠占鹊巢不大好吧!
“她还活着,放心吧,以她的聪慧与胆识,会找到我们。”孟婆淡淡说道。
“那到时候,你要如何与她见面?你坑了她一路,真是好坏喔!”有点好奇,有些期待。槐序刮刮鼻子,大大的荔枝眼闪现邪恶的笑意。
“明日再说。”孟婆走着走着,身上出现了白雾,随后又变幻成翩翩公子。
初日方晴,清晨的江边,浓雾弥漫。一艘精致的楼船停泊在码头。吱呀一声,船板搭上岸。锦缎云纹白靴出现在踏板上。
江风吹拂长长的发尾,那柔软的发髻上沾着细密的水珠。阳光照射之下,蓬松的发鬓上闪烁着琉璃光芒。
玉冠紫袍,风神玉秀。她仿若镜灵仙子,从飘渺世间踏入红尘,浮尘依依,光芒万丈。
码头对面的街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看着热闹的集市,杜烟岚仰头看着这座繁华之都上方的天空。
江宁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