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将近,夜幕深沉,寒气溢发加重,先前酒气暖身,历经这许久,三位女人家都觉着不能久待下去,毕竟,来陶家布庄已经两日了,与李翠姑总有说不完的话,说来说去依然绕不开往时的那些过往。
一左一右,两位女子家都劝李翠姑安心回屋歇息,这才,两位女子家扶着李翠姑一步一步向前。
好生受用,左右瞧了瞧,都与兰儿有渊源。此夜,二位年轻女子都对她这个积郁成疾的妇人恭敬有加,李翠姑会心连连噙笑回了自个的屋中。
月儿、沁姝踅返行了些路,然事关重大,月儿本想对沁姝表明一切自个的猜测,转念一想作罢,来日方长,一旦确定她必然有计较。
犹犹豫豫的,沁姝瞧柳月儿不同往时,随即亦相问道:“究竟在想什么?月儿姑娘难不成觉着姨父是装病的?就因着真的周兰儿已经永埋地下?而我这个假充的兰儿赶来他陶家布庄会给他们惹出难料的恶果,索性就避而不见,时日久了,逼迫姨母赶走我们?”
眨了眨明灭的双眸,在幽暗的一隅,月儿叹息一声。“沁姝姑娘别多问了,时机尚不成熟,月儿无法对你说过多,一旦有个眉目月儿自当如实相告。”忽地一个扭捏说话,打趣沁姝。“啊哟!小姐,你还不去瞧瞧你相公可睡得安稳了,有甚不妥随时吩咐奴婢,奴婢也好赶去帮衬一把,若然迟了,奴婢睡下了可任由谁人唤我都不会理睬的。”
“瞧你乱说!”沁姝也羞臊一个转身。“话得先个说清楚,我与庄大哥可没成婚呢!我服侍他,也因着他救我出范家地牢,算是我报答他而已。”
“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姐可别错过了锦绣良宵咯!”月儿越说越无忌口舌。
说旁个话也就罢了,打诨过了,沁姝也不能任她取乐。“好啊!再说我今夜就不服侍庄大哥了,索性由月儿代为吧!”
“啊呀!算了,月儿困了,你就赶紧去好了。”言罢,月儿迈步就偷笑行开。而一路之上月儿可不再是方才与沁姝相对之时的豁然开朗,浩洁的银月辉芒之下她的眼角还挂着一行清泪长流不息。
与此同时,没人在侧,无需掩饰,沁姝只想用心服侍庄禹大哥,希冀他的断臂如同曾经所受的伤重,也安然无恙的复原。细细想来,为救嵇浒,挨了项漭残刀,肚破骨断都没送了庄大哥的性命,这回不过是伤着臂膀,说不定也能再度逢凶化吉,从此与她避开尘嚣,再个庄大哥的断臂渐渐无碍。抛开纷扰的不悦,一个抿唇暗喜她就去了庄大哥的厢房。
这间厢房乃布设两张床,庄禹与沁姝尚未婚配,自然分床而寐,沁姝留宿为了防备庄禹伤重无人照看。
其实,庄禹养伤了些时日已经可下床缓慢而行了,至于断臂能不能像腹间断骨那般被徐朗中妙手接好恐怕无人能答。
此番伤重不同上回,即使断了的是臂膀。
……
一连三日,陶有烈依然赖病在床,就是不肯与众人一道用膳,吩咐下人端来与庄禹一个法子,吃下便再由下人端走碗碟就可。
庄禹伤重至斯,而陶有烈不过偶染风寒,不想就为此不肯起身,月儿心中估摸八九不离十,她只消寻着机会一试便知。
秋日风凉,在院中置备一壶茶,些许糕点,金阳送暖,沁姝就在庄禹身旁漫谈细说种种过往。
晴日光射,韶颜剔透,赤唇鲜嫩,瑶鼻悬胆。秋水般的眸中弱弱含澈,都是他的恬淡收于她双眸之中。
身旁的男子,堂堂正正的大英雄,历经磨难而不屈,雄武威壮而不乏深情细腻。他正享用沁姝的入微服侍。
没旁人在侧,二人闲说了些话,庄禹不禁眉峰一锁。“话说姨母得知兰儿亡故,悲伤不已,我也听闻她为此悲伤过度,险些就发癫而不能自制。你的到来多少缓解她的心病。方才你说月儿对姨夫卧床不起怀疑是装病我一时半会无法苟同,也不敢全然妄言月儿的见解就不对。”
提及烦心之事,沁姝也娇叹一声。“唉!得一时安逸,沁姝只想眼见着庄大哥身子康愈,而后沁姝随你浪迹天涯也罢,遁去深山老林也好,再无烦忧就可。至于姨父到底因何卧床不起,沁姝也觉着莫名其妙。算了,你好生养伤,没十天半月的,你这伤怕是不能康愈。”
听言,庄禹凄冷一笑。“康愈?沁姝你不会因我从此往后断了一条臂膀而嫌恶我吧?”
“你这算什么话?沁姝若厌恶你何苦来哉同月儿一道用心服侍你?庄大哥你今日怎的了?”没了方才的恬静,安详,品茗用糕点的乐趣,韶颜一片疑惑。
他深吸一口气,嘴巴微张,许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不必忧愁,想你腹中断骨都能接上,如今断臂必然也能康愈如初。”沁姝说话间就递给他口边一桂花酥糖。
受用这甜甜蜜蜜,酥酥脆脆心下自是舒坦,不过,断臂无法复原他庄禹心底有数。咂咂嘴,左手接过沁姝递他的茶水用下一口,之后他才瞧着沁姝说话。“此生只怕右臂再无复原的机会。沁姝,我…我的右臂已经废了…”
他说不下去,男儿大丈夫的眸子内竟然闪现水花。许是觉着过于丢人现眼,庄禹愤然别过头去,不再瞧着沁姝。
好端端地说着往时闲事,不想提及他最痛的伤处,并非贪生怕死的英雄男儿竟个就为断臂而垂泪。“庄大哥,都怪沁姝固执,想你与项漭本互为钦敬,而我却看不惯襄龙教的行事手段便对你横加指责,到头来好了,庄大哥为了沁姝断了这条臂膀,我就算用永生永世来弥补怕是都难以报答庄大哥对沁姝的厚爱了呀!”
“瞎说什么?”他抹了抹眼角,左手擦了擦衣襟,而后便替也玉泪流淌的沁姝擦去泪花。“庄禹不要你觉着亏欠我什么,我只消你明白我对你的情意就可。”
“嗯!”她颌首,抽抽噎噎的。
恰此时,陶聪闲来无事悠哉赶至院中,瞧见二人都悲伤上脸,又碰见庄禹对沁姝上手亲昵举止,心下不乐意没多想便问。“表姐,表姐夫,你二人大白日里怎地哭什么丧呀?”
沁姝正伤怀之际,令她厌恶的陶聪忽地出现还言语不好听,遂怒目瞪他。“谁是你表姐?念在姨母孱弱,思念周兰儿,我这个虚冒的假兰儿暂且留在你陶府,不过方才与庄大哥说了些伤心的事,愁苦了会,怎的就叫哭丧了不成?”
情知这位沁姝姑娘与向时表姐周兰儿一般,都对他这个表弟十分厌恶,算了,惹不起躲得起,避开才为上策。否则,这位沁姝姑娘的武艺可不是好惹的。“嘿嘿!表姐…啊不…庾小姐,我并无恶意,不过瞧见你二人如斯悲伤,若同哭丧一般,好心相劝罢了。你可别误解了呀!你不是我表姐,可表姐夫今生都假不了了。如今表姐夫落难,留在我陶府,你们也尽管安心留下,想留多少日就留多少日,我陶聪也和娘亲一般对你们的来临欢喜不已呢!”
说着,陶聪就转身想走。
“慢着,我问你…姨夫他身子可好些了,怎的还不能下床走动吗?”沁姝可不管那许多,对陶聪这贼眉鼠眼的毫不客气。
陶聪小眼一转,想了想道:“嘿嘿!庾小姐,我父亲大人一早就起身出门会友人去了。”
“哦?”令人不解,沁姝秀眉凝聚。她想不到陶有烈不理不睬来客,只顾着自个,伤寒好些了又出门会友人也不同她招呼一声,好赖庄禹是他的姨侄女婿此生都假不了,为何也不来见上一面?“你去玩吧!”
遣走了陶聪,沁姝更加费解,便问庄禹。“庄大哥,月儿不知鬼鬼祟祟的在想什么,不如我去唤她来,当着你的面逼迫她道出情由,看看她想到的与我想的可相同。”
“好!”庄禹也想揭开疑团,遂点首。
陶聪灰溜溜走开,也没甚可做的,索性离开了陶府,出外去玩耍一番也好排遣闲暇时辰。好在,还有几个乡里的地痞与他交好,去寻他们吃酒去得了。
沁姝寻了半天才从下人婆子口中得知月儿与李翠姑一道去一破落的儒生家商谈买下几间破旧的祖宅和田地一事。至于杨展、迟虎则分头行事,暗中打探襄龙教贼人在椒城龙山的一举一动。
陶府主家皆离开,此时府上除了下人做活,悠闲的不过就她与庄大哥二人了。
也好,二人可相守一刻时辰,彼此不用担心会被旁人扰了清闲。
静静坐在他身旁,这男子近来越发忧愁了,不同上回因着嵇浒,此番他的断臂恐会毁了他一生一世。
难道真的无法接好断臂了?徐郎中也无能为力?普天之下还有谁的接骨本事超过徐郎中呢?就连御医的赵郎中都自叹不如的徐郎中对庄大哥说过断臂算是废了,若复原的好些,兴许还能有些触觉,否则就是僵死的肉臂一条无疑。
她不想闲说此事,她尚抱有一丝希冀,犹如上回腹部重伤。
“庄大哥,你说你想去湖广一带的山林隐遁?”
他微阖的双眸睁开。“不错,我想去!”而后深情瞧了眼沁姝。“本来是打算招兵买马,多多招纳些穷苦的兄弟入伙,劫富济贫,拯济天下苦难苍生。可一番磨折我才看清自个,我不过是尘埃一粒,并非强悍无比。行走江湖闹到伤痕累累,我能为穷苦庶人做的也做的差不离了,再无本事多做什么,如今只盼着安逸度日,在深山老林藏匿保命,还为着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沁姝我…”
“我明白了。庄大哥的心意沁姝不会令你失望。”言罢,她两指捏起一蜜饯送入赤红的鲜唇之内,皓齿编排,小舌迎合,蜜饯在她的口中便细嚼慢咽了起来。
庄禹也偷瞧了两眼,与兰儿一般,如今的沁姝举止行为时常大家闺秀作派,不再村姑粗鄙的模样。
“噗嗤”一笑,“你瞧什么?”沁姝娇娇相问。
别过头去,双眸瞧去日光,左手遮在额头。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沁姝再问。
他这才启口。“都说天上是神仙住的地方,我在瞧瞧可有比沁姝还美的仙女会降临凡尘。”
多会讨巧的说话,沁姝都目瞪口呆了呢!她想不到历来过于肃穆的庄大哥原来也会哄女子家的欢心。
白了他一眼。“再美我在你眼中难道就不是周兰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