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裙本想直接对杨氏说顾十里在外面,但想着重病之人切忌大喜大悲,便打算缓缓铺垫。
杨氏瞪大了眼睛:“蓬莱仙山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高青裙语气轻轻,缓缓道:“顾老爷给蓬莱寄了家书,告知顾十里你的病情。”
杨氏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我千叮咛万嘱咐,求老爷不要告诉十里,他怎么还是背着我寄了信!”
杨氏缓过气后,突然反应过来,颤声道:“姑娘既然已经来到府上,那……十里呢?”
“他很担心你,此刻就在门外。”
杨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又痛苦地闭上双眼:“让他不要回来,偏要回来!大计未成,回来又有什么用!此刻倒是站在门外不敢见我了。哼!不见!”
高青裙见杨氏嘴上说着不见,攥紧的双手已经暴露了她心中的想念。
她转身打开房门,看到顾十里垂着头,有些丧气模样,知道他听到了杨氏说不见的话。
她一把将杵在门口的顾十里拉进房中。不管二人之间有什么误会,见面了还不好说吗?
顾十里被高青裙拉着往前走,来到床前僵硬地唤了一声:“杨柳姨母。”
杨氏怔怔地看着他,神情恍惚,仿佛通过他看到了其他人:“你长高了,容貌越来越像你父亲,眼睛像母亲。”
顾十里也静静地观察她,见她发间已生华发,身形消瘦,容颜不似当年,道:“我来晚了。”
高青裙在两人之间来回观察,这对十年未见的姨侄之间怎么这么生疏?简直不像亲生的。她还以为会见到顾十里和杨氏抱头痛哭的叙旧场面呢!
杨氏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焦虑地指着顾十里:“当初说好了大仇得报之前不要相见!我容貌不显,隐姓埋名多年,且都夜夜睡不安稳,总觉得被人监视了!更何况你这张脸!你今日一露面,极有可能暴露身份!若被他们发现了,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你想好了吗?”
顾十里见杨氏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心心念念的仍是报仇,便知道上辈子陷害的他的人不可能是杨氏!
仇,他要报。陷害他的人,他也要揪出来!
只是这辈子他不想再满心满眼地只有仇恨,他想要从无尽的黑暗中被救赎,也想要拉一把因自己深陷泥潭的人。
顾十里蹲下身子,与杨氏平视:“姨母,仇恨怎么比得上活人重要?你能活着等到我,对我来说已经是万幸。”不然他本不富裕的生命中,又多了一个遗憾!
杨氏一愣,瞬间红了眼眶:“你这是要为了我放弃复仇?我不过是个低贱的下人,不值得!”
“姨母!”顾十里严肃打断她,“既然我叫你一声姨母,就是一辈子的姨母!你低贱,那我又是什么?”
杨氏捂住嘴,从指间溢出悲痛仇恨的啜泣:“你明明是尊贵的……”
顾十里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姨母有一个女儿是吗?”
杨氏看了一眼边上的小姑娘,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差点就在外人面前暴露了十里的身份。她压下心中万般情绪,道:“是,自从我病后,怕过了病气给她,就让她去乡下的温泉庄子上了。”
顾十里想起前世被背叛时,对方说姨母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放弃了过去,也放弃了他。
此刻误会解除,他心中不再愤怒,反而想让她真的如那人所说般,放下。
“姨母可以试着忘记过去的事,为了女儿,好好活一遭。”
杨氏捂着胸口,里边隐隐作痛。她叹了口气,平静道:“我怕是时日无多了。之前总怕撑不到你报仇的那天,现在老天仁慈,让我提前见你一面,也算是个善终。”
顾十里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他想到十岁那年被迫出门远行,跋山涉水最终住进蓬莱宗最下等弟子宿舍的那个晚上,他躺在靠窗的床上,看到了天边的月亮,也梦到了杨姨。
他其实没有丝毫对父母的印象,记事起就是杨姨带着他东躲西藏,逃过一次次追捕。杨姨对报仇很执着,执着到发现他越来越像母亲后,为了不暴露身份,将年仅十岁的他赶出家门,让他独自去寻蓬莱山,去拜师修炼,不报完仇不准回来。
他那时第一次认识到,这就是分离吗?明明还活在世上的两个人,为了报仇便再也不见一面!
顾十里攥紧手心,起身道:“你不会死,我会寻灵药救你。”
高青裙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隐秘,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顾十里要报仇?是杀害他父母的仇人吗?这一点原着中也没有提到。顾十里成为魔尊后,屠戮了很多地方,不知道他的仇家有没有死在魔族士兵的铡刀下。
而且眼前这个顾十里怎么这么“通透”?他作为最大的反派,难道不应该为了家仇心怀怨恨,心理阴暗,不择手段吗?
居然还在这里劝别人放下仇恨?
这个世界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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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看着眼前这个坚定的少年,和记忆中总扬着桀骜小脸的孩童已经截然不同。
他收敛了浑身不安的刺,沉淀成如今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真的长大了。他母亲见了应该会很欣慰。
“姑娘,”杨氏叫了高青裙一声,指着她身后的柜子道,“麻烦姑娘将左手边的匣子帮我拿过来。”
高青裙应声照做,找到匣子递给杨氏。
杨氏手上无劲,试了几次才将匣子打开,然后对顾十里道:“昨日是你二十岁生辰,为了赶路没好好过吧。我早就托人备好了发冠,现在你回来了,刚好。”
高青裙见杨氏颤着双手将一顶黑金发冠从匣子中拿出,发冠上镶嵌白玉翡翠,在人间称得上贵重。
杨氏将发冠递给顾十里,遗憾道:“可惜我没能为你操持冠礼,也无力为你梳发。”
高青裙也觉得顾十里缺一个有亲人见证的冠礼,不想让他留下遗憾,便道:“我来为他梳发吧,梳好后再由夫人为他戴冠,不知这样可好?”
杨氏对她的提议有些惊讶,梳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她看了顾十里一眼,心中有了些猜想,和蔼道:“有劳姑娘了。”
顾十里全程没意见也没说话,搬了板凳坐在床边,任由高青裙将他的发带扯落。
三千青丝如上好的绸缎在高青裙手中滑动,发质好得让她这个女生都嫉妒。她拿着梳子将他的发丝从头梳到尾,从两边梳到中间,然后在发顶重新梳起一个马尾。
顾十里能感觉到她的手指从他发间穿过,梳子梳过的头皮一片酥麻。
素手纤纤玉梳头,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
高青裙将马尾固定住,然后让顾十里低下头方便杨氏帮他戴冠。
黑金白玉冠将他的马尾比平日束得更高,配上她做的赤兔披风,又利落又好看。
“好看。”杨氏慈爱道。
“好看。”高青裙冒着星星眼,花痴道。她一直是个颜控,这一点从没变过。
面对夸赞,顾十里破天荒地低下头,面上升起一抹红晕。
高青裙帮顾十里梳好头后,便自觉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踢雪玩。她知道杨氏肯定还有许多她不能听的事情要和顾十里说。
杨氏看着高青裙离去的身影,问道:“这位姑娘是?”
“她是蓬莱宗宗主之女,我的师姐。”也是他认定了要与之绑定一生的人。
后半句话顾十里没有说出来,只要他自己知晓便好。
杨氏深深地看了顾十里一眼,斟酌片刻,吐出一句让顾十里瞳孔震惊的话。
“你和她曾有指腹为婚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