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被窝里很暖和,不过尽职的老刘按时来敲响了顾深的房门:“老爷,到上朝的时候了,白猴兄弟已经备好了马车在前院等候。”
顾深起床快速地穿好上朝时要穿的官服,来到前院,发现李馥岚和红豆都站在门口等候,红豆一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还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公主,今天为什么要起来这么早?天气很冷的。”
李馥岚看到了正走过来的顾深,瞥了一眼红豆,淡淡说道:“今天你的老爷要上朝做一件事。”
“什么我的老爷……”红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看到顾深过来,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顾深朝李馥岚点点头,登上了马车,一路慢悠悠抵达皇宫中。
今天朝会的气氛果然与往日不同,宰相姜启德仍然站在最前方,但是总感觉与朝堂中大部分人都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
看到顾深进来,众位大臣纷纷将目光投射过来,姜俊才朝他挤了挤眼睛,欲言又止,因为皇帝沈济已经出现在上方,令人瞩目的是,今天皇后姜旎也盛装出席,身着凤袍,跟在沈济身后,而二皇子沈璀,四皇子沈琨也跟在姜旎身后,两人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龙椅两侧。
众大臣一看这架势,顿时收敛了窃窃私语之声,精神都高度集中起来。
没有等大臣启奏,沈济坐下之后,很快就开口说道:“昨日已有多位大臣上书,表明在太子之位上的想法。不过今天朕还想再听听大伙的意见。”
朝堂中有那么一瞬间陷入绝对的寂静,所有人的气息都屏住了,皇帝是要在今天就决定太子的人选?
“臣已上书,支持二皇子即太子之位!”有人高声开口,顾深抬眼看去,是礼部尚书袁竞,顾深有印象,此人早就往自己府上送过拜帖,那个时候,顾深甚至还在皇宫中与余公公密谈。
“臣附议!”吏部尚书尹东秋也上前支持袁竞。
有了两位尚书带头,朝堂中顿时纷纷有人出列支持二皇子沈璀。
顾深瞟了一眼站在龙椅左侧的沈璀,这位在大臣之间有着良好口碑的皇子,果然生得一表人才,虽然皮肤白皙,但眉目英武,颇有男子气概,身材也是高大健壮,又不失书卷秀气,这相貌,比沈济要强上不少,此刻眼看着大殿之上,支持自己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也没有丝毫得色,面容平静,古井无波。
相比之下,站在龙椅右侧的四皇子沈琨的表现,就实在令人失望,本来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子就身材矮小瘦削,面色苍白,含胸佝背,一看场上这阵势,立即面露怯意,目光飘忽,不住地在皇后和宰相之间游移。
顾深叹了一口气,这小子,感觉比年纪更小一些的江南王李镇都不如啊。李镇这小子虽然也是怕自己怕到骨子里,但是总有自己钓鱼取乐的小小爱好,虽然历经破家灭国的磨难,但身上仍然能够看到少年人的阳光朝气,哪像这位集宠爱于一身的四皇子,不但性格软弱,还从内到外,透着一股阴鸷低落的气息。
沈济抬起双手,向下虚压,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他的视线扫过站在百官最前方的宰相姜启德、中书令周通、太傅卓茂陵和大将军杨云,这四位是目前大景朝官阶最高的四人,只是中书令和太傅二人虽然官居一品,不过却都只是虚衔,中书令周通是大景文魁,代表大景对读书人的重视,太傅卓茂陵曾做过多年宰相,还曾是沈济的老师,两人都年事已高,平日里很少管理政事。
沈济慢慢说道:“四位大臣乃我大景肱骨栋梁,立太子一事不能不听从你们的意见,之前你们也都说过,不过今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你们再说说自己的想法。”
顾深想:这回宰相姜启德不应该再沉默了吧?不然那位四皇子怕是要当众哭出来了。
果然,姜启德上前一步,声音虽然老迈,但仍然气势洪亮:“放眼中州百国,纵目历代千年,皇后长子为嫡传太子者,是世上常理。我大景朝立国三百年,从来都是遵循祖制,皇后所出长子,即位太子!我认为,太子之位,应当交由四皇子沈琨!”
“臣附议!”姜启德话一说完,姜俊才这位姜氏成员立马出列声援,而且看来姜氏也做了不少的工作,百官之中,也陆陆续续有官员站出来支持四皇子沈琨,不过相比刚刚二皇子势力的席卷朝堂,四皇子的支持人数,果然完全如郁念湘所预料的那样,远远少得多。
沈济的表情仍然平静,他再次抬手压下了朝堂中的声音,看向其他三位大臣:“中书令,太傅和大将军的意见呢?”
顾深有点好奇,之前在皇帝书房中,猛和稀泥的大将军杨云今天要怎么说,要知道,剩下这三位重臣中,中书令和太傅其实无法影响朝堂中的风向,但是大将军杨云不一样,虽然大将军一职也只是虚衔,手下连一个直接统领的兵卒也没有,但是杨云是从军队行伍中摸爬滚打爬上来的,沈济还是幼儿时,杨云就已经跟随先帝在中州大地上,与各国交战厮杀,他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拥有一呼百应的能力。
果然,中书令表达了支持二皇子的意见,结果朝堂中反响寥寥,根本比不上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的号召力。
太傅卓茂陵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杨云只好踏前一步,这位面色和蔼的老将军,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声音中带着金属的质感,上前一步道:“臣认为,二皇子应当即位。”
沈济挑了挑眉毛,说道:“哦?前两天,你在御书房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云道:“陛下令臣回去好好想想,刚刚大伙也都说了,太子这个位置,应当由皇后所生的儿子来做,而且还得是儿子中的大哥。”
杨云仰起脑袋,打量着站在龙椅两侧的二位皇子,接着说道:“四皇子是皇后生的,可二皇子,他也是皇后生的,而且他还是大哥,那这太子,就得他来做。”
今天的杨云,果然不再和稀泥,也不再用一些花里胡哨的词语来强装文化人,他的话直白简单,却直指一个问题的核心,二皇子那过世多年的亡母,曾经也是皇后啊。
杨云的话说完,朝堂上陷入沉默之中,沈济一时也没有说话,气氛再次变得凝重了起来。
顾深隐隐有些不安,他之前一直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尽量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是现在,虽然低着头,他感觉沈济的视线好像落到他身上了。
坏了,要被点名回答问题了。顾深心里冒出一个奇奇怪怪的想法。
“顾爱卿,你刚刚好像一直没有说话?”沈济的声音在安静的朝堂上响起,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到了顾深身上,顾深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些视线,像是有温度,令他全身发烫。在这个紧张时刻,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副荒唐的画面:他还小的时候,拿着一副放大镜,在阳光下用放大镜的焦点去烤路边的蚂蚁。
现在,他自己变成那只被烤的蚂蚁了。
顾深吸了一口气,出列低头拱手:“臣支持四皇子当太子。”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沈济,两人视线正好交汇。
顾深从沈济的目光中意识到,郁念湘这一次又对了。
朝堂上,众位大臣再次意识到,形势可能发生了变化,即便有人后知后觉,现在也明白,顾深实际上,只是皇帝沈济的一个传声筒。
二皇子沈璀的脸色,也第一次出现了变化,他甚至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顾深站回属于自己的位置,低头将双眼微闭,假装没有看到不远处,在朝他疯狂使眼色挤眉弄眼的姜俊才。
“诸位大臣的意见都很有道理,但是大伙的想法无法统一,这件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开口说话的是太傅卓茂陵,他的话一出口,顾深就意识到,这是沈济的保底,这位老太傅,今天的任务,就是用这句话结束掉太子之争的议论。
“太傅说得有道理。”沈济点了点头,“此事今日不再议了,退朝!”
顾深又有些迷惑了,沈济到底中意哪一位皇子?看起来,他更偏爱四皇子一些,可是顾深隐隐感觉到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
从皇宫中出来,姜俊才就明目张胆地上了顾深的马车,他脸上的表情极其不正经,称呼也随意起来:“顾老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玩得很花,竟然好那一口!”
顾深头疼起来,问道:“什么?好哪一口?”
“落难的弱女子!”姜俊才眉飞色舞,“虽然老哥没法理解你的这种癖好,不过癖好比你邪门的人也不少,倒是没你这么怪异。”
顾深感觉没法跟他解释,加上心里还记着郁念湘的叮嘱:主动往自个身上泼点脏水。只好强说道:“你明白的,陛下的意思是……”
姜俊才在嘴前竖起手指,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不可揣摩圣意……总之,你喜欢我的那件小小的礼物就好。”
顾深不太放心地问道:“那个……她可是死囚,不会有问题吧?”
姜俊才愣了一会儿,才说道:“老弟你放心,我怎么可能会坑你,这种事情肯定会给你做得滴水不漏,那个名叫武络蘅的死囚,因谋杀亲夫,早就在牢中忧愤自尽,尸体也已下葬。而那位送到你府上的佳人,我也安排了信得过的人专门开导过,你大可放心炮制把玩,只是少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就是。”
顾深一听,感觉姜俊才这一套流程下来,轻车熟路,搞不好这种事情,早有一条阴暗的流水线存在了。
姜俊才拍了拍车厢,一点也不客气地吩咐赶车的白猴:“去燕栖居。”
顾深连忙道:“不行,今天家里还有事。”上回在那燕栖居喝的酒里有问题,差点出事,这回顾深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跟姜俊才前往燕栖居了。
姜俊才见顾深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笑呵呵地下了车,还不忘打趣顾深一句:“看来得了新玩具,爱不释手,难以自拔。”
顾深被姜俊才的猥琐言论一说,一路上脑子里好几次浮现出武络蘅在狱中时的样子,虽然狼狈不堪,但仍然挡不住那股娇媚之态……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顾深还以为已经到家了,掀开车帘一看,车正停在一条不算宽阔的巷子中,顾深认得,这条巷子是从皇宫回家的必经之路,只是同时只能经过一辆马车,白猴指了指前方,一辆装饰考究的暗色马车正停在前方一动不动,将去路堵死了。
堵车了这是?
顾深和白猴紧张了起来,他和白猴都将手放在身侧的刀柄上,这个场景实在是有些奇怪,顾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些桥段:为了刺杀某人,故意制造交通事故堵住去路,接下来,他们的后面,是不是也要开来一辆马车,把他们撤退的路也堵上?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下来 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朝顾深走来,他身上的衣服虽然颜色黯淡,但仍然透着一股上好丝绸的光泽,在距离顾深不到十步的时候,他停下来拱手,恭敬地说道:“顾大人,请车上一叙。”
白猴想要制止顾深,不过顾深轻轻摇头,他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将长刀解下来拿在手中,魁梧汉子向他伸出手来,顾深平静地将长刀交给了他,然后跟随他来到前面这辆精致的马车上。
在马车中静静等候顾深的,果然是二皇子沈璀。
顾深在宽敞的车厢中落座,屁股地下的蒲草垫厚实而充满弹性,桌上摆着一壶酒,点着一支气味极其淡雅的香,沈璀朝顾深举杯:“顾大人请。”
顾深将酒喝下,开门见山说道:“二皇子召顾深前来,有什么话要交代在下?”
“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顾大人。”沈璀语气平静,不复之前朝堂之上片刻的失态之举。
“二皇子请说。”
“父皇命你支持老四?”
顾深想了一会儿,沈济确实没有直接要求他支持四皇子,至于他自己与沈济的默契,他并不能算沈济命令他支持,于是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沈璀吸了一口气,目光炽烈,问道:“顾大人可知山中。”
见顾深点头,沈璀接着说道:“吕都镇守门派,乃是山中巨擘黄天道,而镇守使薛踏云,是我舅舅,山中人号摩天力士。”
见顾深无动于衷,沈璀带着几分傲气说道:“顾大人深得父皇恩宠,如你能够劝动父皇,助我登上太子之位,我可以许诺你一个山中机缘,等你有子嗣出声,可挑选一位进入黄天道修行。”
沈璀强调道:“这可是中州大地,无数凡尘世家梦寐以求的山中机缘,如果你的子嗣争气,能够承道,那以后你顾家也有成为山中世家的可能。”
见顾深还是面无表情,沈璀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忍住怒气,放软了语气劝道:“虽然你迎娶南郑的长公主,但南郑李氏已经亡国,他们本身也并非山中传承世家,从此已经失去了山中机缘。”
顾深站起身来,朝沈璀拱手道:“立太子一事,顾某唯圣上马首是瞻,多谢二皇子厚爱,顾深不能也无法劝动圣上。”
见顾深完全没有意动,沈璀涨红了脸色,忍不住说道:“你对父皇如此忠诚,可知不一定有什么好下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失言,顾深正准备下车,回头看了他一眼,沈璀面色惨白,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顾深轻声道:“二皇子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