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晚宴很热闹,姑射山上上下下齐聚一堂。席间男人们高谈阔论,饮酒作乐,女人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玩闹不止,就连向来刻薄严肃的长老们在今日似乎都不再恪守着礼仪和规矩,任由大家散漫肆意的在这除夕夜尽兴。
刘政颇感局促的被珈泽婴拉着,坐在了和宗主,长老们一桌。刘政席间偷瞄了珈连州一眼,不想对方也在抬眼看他,且那眼神复杂不已,刘政仿佛被抓包一般的连忙低下了头,错开了相交的目光。
一批批弟子走过来在他们这桌敬酒,其中不乏思尚、思逸等刘政的同辈。刘政不敢受师兄弟们行晚辈礼,于是急忙的想站起来,却不想身边的珈泽婴一把攥住手腕,摁了下去。
刘政的脚趾不停的在鞋子里抠着,面色羞愧,他不知道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下意识慌乱的看向了珈慕岚和江月璃,可是宗主和夫人却毫无异色。刘政暗暗奇怪的同时又瞥向了旁边的众位长老,生怕要被训斥不懂规矩。
可是意外的是,众位长老竟然也一个个面色如常,似乎都没发现他如今的位置和行为很不妥当。
珈泽婴握着刘政手腕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仿佛是想安抚他,又仿佛是在禁锢他。刘政悄悄挣扎了几次未果后,逐渐也放弃了挣脱承影仙君这不太可能的事情。他徒劳又着急的用眼神示意珈泽婴,想让对方接受到的他尴尬。
珈泽婴看着刘政一副热锅上的蚂蚁的架势,却只是朝着他轻松一笑,手腕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松懈。
刘政知道自个儿师尊向来是个不管规矩肆意妄为的性子,只能无奈得认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生生受着一批批弟子的礼。
珈琮元早就看出刘政的尴尬,他不动声色的对着珈泽婴使了一个眼色,在看到珈泽婴微微摇头之后,珈琮元便也就没有再看他们,只是蹙着眉垂下了头。
酒过三巡,长老们纷纷离席,大年初一要去剑冢祠堂祭祖,这才是长老们最关心的事情。虽然江月璃早已打点妥当,可是长老们总觉得这新年最要紧的仪式,还是要再三确认和重视的。
珈慕岚和江月璃也跟着长老们离开后,珈忘尘便和珈泽婴和珈琮元打了个招呼后就拉着端锦年也离席了。
端锦年作为唯一一个写在珈氏宗谱玉碟上的同性道侣,虽然有资格和珈氏族人一起去祠堂祭祖,可当年的事情到底是伤了情分。端锦年自有自己的傲气,明白珈氏的长老们其实打心底里并不认同他,所以他从未参加过珈氏的祭祖仪式。他和珈忘尘常年在外游历,经常数年不归,珈忘尘明白爱人心里的膈应,往往每年临近除夕都会故意同端锦年外出。
即便有时候留在姑射山过年了,两人独自在自己的院子里守完岁之后便会一起睡下。等到寅时,珈忘尘便会轻手轻脚的自己起身,生怕打扰睡着的端锦年。而端锦年,也会在这一天的夜里睡得特别沉,仿佛根本不知道珈忘尘起身离开。
这样的心照不宣在整个姑射山上下的沉默中,年复一年。
直到刘政这位第二个身份尴尬的同性道侣出现,端锦年才在姑射山上第一次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大年初一破晓的光辉。
其实刘政和端锦年同时在姑射山过除夕只有两次。除了今年的这次,就要追溯到刘政和珈泽婴去尘缘井之前了。
那夜端锦年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珈忘尘离开,待动静完全消失后便坐起了身子靠在床头发呆。半晌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端锦年蓦然回神,心下正奇怪谁会在这时候来敲他的房门。
难道是弟子来请珈忘尘?可忘尘不是去了吗?正当端锦年疑惑的时候就听到门外传来刘政的声音:“师祖,我是阿政”。
端锦年先是一愣,继而了然的苦笑。他走到门前打开大门,只见刘政一身风雪的站在门外,发丝微微凌乱,发梢还积着点点白雪。
“快进来吧”,端锦年侧身拉着刘政的手往屋内走,既然阖上房门阻挡了寒风的侵蚀,端锦年对着刘政关切道:“这寒冬腊月的,又下着这么大的雪。你深夜过来怎么也不撑个结界或者打把伞”。
刘政耸耸肩,露出一个和顺的微笑。
端锦年烧着一壶热水,将刘政拉到茶几旁坐下,又捡了些许翠绿的茶叶尖尖放置在茶盏中,已无一丝睡意。
刘政和端锦年隔着呼呼冒着白气的茶壶坐着,只是沉默的喝茶、蓄水,谁都没有说话。
端锦年心中有数,他知道刘政为什么会深更半夜跑来找自己,所以他没有问。
刘政也明白,端锦年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就了解自己为什么来,所以他也没有说。
两人就这样默契的沉默,沉默的对坐,直到天色破晓,东方渐渐露白。
“祭祖……应该……快要结束了吧”?刘政终究还是难抑心里憋闷,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端锦年转头看向窗外后山剑冢的方向,点了点头:“看时辰,估摸再有半个时辰,忘尘就要回来了”。
刘政盯着自己手中的青瓷茶盏,低不可闻的叹息:“师祖你早已入了宗谱玉碟,为何……”?
上好的青瓷茶盏在刘政手中被握紧,骨节分明的手指印在上面,莫名苍白。
端锦年伸出手臂轻轻拍了拍刘政握着茶盏的手背:“他们写了我的名,可心中并未接纳我”。
“你不一样的阿政”,端锦年的声音很温柔,他目光慈爱,语气舒缓继续道:“姑射山上上下下都早已将你当做家人”。
刘政眉心蹙了蹙,沉吟良久之后起身行礼告辞。
端锦年送他出门,呼啸了一夜的风雪仍未停歇,刘政依然没有撑开结界,缓缓的只身融入了漫天素白中。
又是除夕夜,刘政和端锦年又再次聚首在姑射山,可是如今的刘政却只记得自己是承影仙君的徒弟。那些曾经忐忑不安的希冀和失落,那些心中耿耿于怀的意难平和疑惑不解都已经随着忘字诀烟消云散。
端锦年出门时回首看了一眼刘政,看他惴惴不安的坐在珈泽婴身边,局促中夹杂着憧憬。
“忘尘”,端锦年低沉着声音:“你说琮元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珈忘尘脚步一顿,他拉住端锦年的手走出院落,仰头看着皓月繁星。
“我不知道”,珈忘尘语气平静,“我只是隐隐的觉得,泽婴从尘缘井回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说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但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珈忘尘仰头的姿势没有动,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呢喃道:“无论观星、推演、卜挂……我已经再也无法窥探他们以后的一丝一缕了”。
端锦年将另一只手覆上珈忘尘的手背,笑着安慰:“天机不可窥探,人力不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担心太多了”。
这样的宽慰并没有让珈忘尘蹙起的眉心平复下去,他无力的叹息:“传说,连玄矶演都无法窥得一角的……只有天道……”。
端锦年噗嗤一笑,他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咱们家泽婴肉体凡胎,如何能牵扯到天道?你啊……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珈忘尘低下头,伸出右手抚摸爱人的脸颊,轻柔得仿佛把玩最珍贵的珠宝。他气息炽热,目光亦是炽热,他目不转睛的看向端锦年的眼睛。
“锦年,今年可以与我一同去祠堂吗”?
端锦年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又恢复如常,连眼见的弧度都不曾改变。他将额头抵在珈忘尘的额头上,柔声细语的拒绝:“我要的,从来都只有你而已”。
跟在他们身后出来的刘政和珈泽婴一直远远的看着他们,看他们情意绵绵,看他们耳鬓厮磨。
直到珈泽婴说了一声:“回去吧”。刘政才收回目光,转身跟着珈泽婴往宜室的方向走去。
只是刚走几步,刘政便又不自觉的回头看着在月下雪夜里拥在一起的两人。
刘政脑中无端就冒出八个字来,心意相通,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