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天这顿饭不只有她和神里绫人两个人。
但走向他们的陌生女孩,出乎了南柯心里猜测的所有人选。
南柯看着对方走近,莫名紧张起来。
因为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容貌对比之下,对方越发像是和神里绫人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孩子身着淡雅的浅蓝色洋装,来到他们面前,莞尔道:“对不起,哥哥,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不碍事,”神里绫人向南柯介绍,“南柯小姐,这是舍妹,神里绫华,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南柯。”绫华向南柯伸出右手。
南柯匆忙起身:“……你好。”
服务生很快添了一副餐具来,绫华坐在神里绫人身边,对南柯说:
“哥哥应该很少对你提起我,我们前些年因为一些原因失联,最近才来到这个城市,重新会合。”
“是么。”南柯错开绫华的视线,“祝贺你们。”
“不过,南柯比我想象中年纪要小呢,”绫华手肘支上餐桌边缘,托腮笑出几分天真,“而哥哥,则比我印象中更稳重了些?”
绫华睨向神里绫人,眨巴眼睛。
“时光荏苒。”神里绫人唇角噙起一抹无奈。
绫华比神里绫人更健谈。
南柯自己也有妹妹,很快习惯了绫华的加入。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离开餐厅时,时间已经越过晚上十点半。
南柯想去找找光代,托神里绫人把她送到便利店附近,道别时,绫华站在路边,认真拥抱南柯:“南柯,我希望,我们能成为真正的好朋友。”
南柯应了一声,看向后方的神里绫人:“光代的猫在我这里,如果绫人先生恰巧遇到她,也麻烦帮我告诉她一声。”
“举手之劳。”神里绫人颔首。
南柯说了声谢谢,转身向便利店走去。
远远近近的路灯将南柯的影子拉扯细碎,她整个人也隐没在光影之间,背影时隐时现。
神里绫华目送着南柯,唇角保持许久的弧度泛出苦涩:“哥哥,南柯的反应好冷淡。”
“因为现在的她,别说友谊了,甚至几乎没有建立过任何人际关系。”
“诶?”绫华讶然侧目,“怎么会……”
“所以,如果真能成为南柯小姐的朋友,你就是头一个,”神里绫人拍拍绫华的肩膀,“我们也回去吧,我记得,将军大人安排你去了南柯邻近的大学?”
“是的。对了哥哥,我对‘光代’有些在意,她是?”
“附近的一个不良少女,和我们有些交集。”
“我记得稻妻有本古籍,似乎提到一只影向天狗,也叫做光代……”
兄妹二人说着话,转身离开。
南柯走出一段回头,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
南柯停下脚步,低眸凝望前方路面上朦胧的光晕,长长舒气。
来附近找光代是南柯一时起意,算个借口。
她其实只想找个安静的空间,一个人走走。
今天见到绫华的一霎那,南柯想起了小时候。
某次生日时,父亲出差回来,特地带给南柯一只玩具熊。
很大一只,浅棕色的耳朵绒绒圆圆,足以让所有的小朋友羡慕,也是南柯记事以来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礼物。
那段时间南意住院,全家人都为此揪心,南柯难得从担忧妹妹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欢笑着抱住爸爸,说“谢谢爸爸”。
从那以后南柯每晚都会抱着那只熊睡觉。
直到南意回家,南柯发现,南意的行李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熊。
是谁、在什么时候送给南意的,并不需要问。
南柯也并不应该感到意外。
因为她们是双生子,被父母给予公平的待遇,合情合理。
可那之后,即使南柯仍会把玩具熊摆在床头,看到它,她也无法再感到任何喜悦,甚而怅然若失。
那天的南柯,第一次滋生了“要是只属于我就好了”的自私想法。
自己并不是个好孩子。
现在也是一样。
神里绫人对南柯无条件的好意和帮助,就像脆弱而密集的蜘蛛丝,将南柯紧紧黏住。
所以对神里绫人撒谎之后,她才会急于伸出手,试图保护这段关系不被破坏。
南柯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单单想要占有对自己好的人。
但原来在神里绫人的心里。
比自己更特殊的、更亲密的人大有人在。
——“家人”。
扑朔的声响掠过头顶,南柯迷茫抬头,看见几只飞蛾用力拍打翅膀,围绕路灯的灯芯簌簌洒下鳞粉。
南柯漫无目的向前走去。
难道说,人与人之间,并不存在一对一的关系吗?
夜间的风冰凉,混合飞蛾撞向玻璃罩的低低声响,被她抛在身后。
并不存在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单单只有彼此的关系。
行道树的阴影淹没南柯,遮盖她漆黑的眼瞳。
也并不存在比“家人”更牢不可破,超越一切情谊、一切羁绊的关系。
深夜的公园静谧。
健身器材和儿童滑梯在黑夜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南柯坐在一只秋千上,脑袋靠在右手边的绳索,仰望远方的城市夜空。
看不见任何星星,只有一钩下弦月泡在淡淡的雾霾中,被城市灯光抹成破败的黄色。
南柯放空大脑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细细铃声和抽泣声,混杂在夜蝉和鸟鸣中,越来越近。
她坐直身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公园里树木阴翳错落,一个小小的影子正拖着脚步,穿过阴影慢慢走来。
南柯立刻站了起来,刚抬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黑暗中朝她迎面撞上来。
南柯被撞得一下子坐回了秋千上。
金黄的铜铃叮铃铃晃过南柯眼底,后方是夜色下分外瑰丽的紫色猫眼。
“……国崩?”南柯顺势揽住怀里的毛茸茸,面露讶色。
国崩没搭理她,在她腿上小碎步转了一圈,盘腿卧下,看向后面哭着的孩子。
小孩子一双眼哭得亮晶晶的,走出树影看见南柯,嘴巴一瘪,哭声更大更无助:“呜呜呜!”
南柯问:“你怎么了?”
“呜呜……我迷路了……”
南柯叹气。
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半夜在公园迷路?
“过来。”南柯向他招手。
小孩子磨磨蹭蹭走过来,看清楚南柯的脸,又去盯她腿上的猫:“它是……你的猫吗?”
他说着打了个哭嗝。
秋千还算宽裕,南柯朝边上让一些,把小孩子拉到身边坐下:“会背家长的电话号码吗?”
小孩子咕哝一声,低头不愿意回答。
南柯把手机摸出来,打开手电筒。
光线照亮小孩子的脸,是个不到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儿童睡衣和脏兮兮的拖鞋,大概是和家人发生了矛盾,自己擅自跑出来的。
他家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
南柯思忖着,没有多问,陪他坐在这里等家长来接。
小男孩抽泣着,时而看看猫时而看看南柯,没多久眼泪就哭干了,手指把衣角绞得皱巴巴的,喊:“姐姐……”
“嗯?”南柯回。
“我可以摸摸你的猫吗?”小男孩可怜巴巴。
“是它带你来找我的?”南柯伸手拢住国崩的身子,防止小男孩突然伸手被它痛击。
小男孩点头。
南柯垂眸盯国崩,若有深意发出一声轻哼。
她出门前明明把它锁在房间了,它是怎么跑出来,还跑这么远的?
还有它的尾巴。
南柯伸手握住国崩的尾巴,一根红丝带缠绕在中段被烧伤的位置,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铜铃铛。
是谁给它系上去的?
国崩扬脸瞪南柯一眼,不耐烦摆尾。
“最好不要摸,”南柯只能遗憾道,“别看它这样,脾气还挺差的。”
小男孩悻悻地摇两下秋千绳,说:“……我也有一只猫。”
南柯侧目,看见他重新埋头,盯着脚尖前被手电筒照亮的一小片地面,眼睛通红。
“比它好看,毛又软、又长,可是……我今天放学回家,妈妈说,它从楼上摔下去,死掉了。”
“你们家没有封窗吗?”南柯问。
“封窗是什么?”小男孩皱眉。
南柯欲言又止,小男孩扁了扁嘴,接着忿忿道:“肯定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我养,故意骗我的!我前天把它捡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想养它,昨天还唠叨了一天,我偏要把它找回去……”
家长里短来来去去也就那样,小孩子话多,没多久话题就从猫拐到了爸妈逼他上补习班。
南柯边听边注意四周。
已经过了好一阵了,要是小男孩的家长再不找过来,她就得报警了。
幸好这孩子的父母不像他一样意气用事。
五分钟之后,急切的呼喊和晃动的手电光一起在公园里出现,因为南柯开了手电筒,对方很快发现了他们,径直快速接近。
小男孩还怄着气,站起来想跑,南柯抓住他:“听听你父母的解释吧。”
“猫都死了,还有什么要听的!”小男孩挣扎。
“你不是不相信它死了吗?”南柯反问。
小男孩一愣,看向南柯怀里打盹的国崩:“我……”
找人的那方趁这会儿工夫很快跑了上来,是对中年夫妇,前面的男人看见小男孩,停下怒吼,
“你这小兔崽子!还学会离家出走了,啊?!”
小男孩肩膀一抖,但马上不服气地站起来吼回去:“那你就是老兔崽子!”
眼看父子俩吹胡子瞪眼,马上就要缠斗在一块。
“你俩给我闭嘴!”
最后面的女人提着只笼子,跺脚插到他俩中间。
男人哑火,小男孩一脸委屈看向妈妈,还想说什么,突然撞见笼子里趴着一只白猫:“啊!咪咪!”
小男孩惊喜抱住笼子,高兴得跳起来。
“让你听话你不听,”女人按住他,竖着眉毛教训,“猫是摔下楼了,幸好掉楼下雨棚上了,你爸拉着我费劲找半天,还不快跟爸爸道歉……”
南柯坐在秋千上,看一家三口互相别扭地道歉,不禁弯了弯唇角。
“谢谢你了,小妹妹,”临走前,女人对南柯道谢,“你住哪,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不用,我就住附近,”南柯礼貌道,“你们回家注意安全。”
“姐姐再见!”小男孩挥着手离开。
国崩望着那家人走远,抬头看向南柯。
南柯也看向它。
“笼子里的猫很乖,也很干净,”南柯把国崩举到眼前,注视它的眼睛问,“一点也不像刚被捡的流浪猫,你说对吧?”
国崩歪头张嘴,咬住她手指。
它没用力,觑她一眼,见她没反应,啃了个浅浅的印子就松口了,无聊甩甩耷拉的尾巴,摇出几声铃响。
毛茸茸的生物实在可爱。
如果不是被火烧秃了几块毛的话。
南柯端详一会儿国崩身上的斑秃,忽而扑闪眼睫,凑近它露出一个满含希冀的笑:“国崩,我晚上可以抱你睡觉吗?”
——
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你以为你是谁?
如果猫会说话的话,猫会这么回答。
但猫不会说话。
于是夜深人静,某猫蜷在少女温软的手臂间,惬意地团成一个球。
忽然,猫耳抖动两下,眯着的紫色瞳孔睁开,看向卧室门口。
随着轻微的机械碰撞声,睡前反锁上的门芯转动起来。
门被推开了。
紫发紫眸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把钥匙,披着夜色站在门口,看向熟睡中的南柯。
“居然回来了……”流浪者看见黑猫卧在她怀里,蹙眉呢喃。
这只猫无端让流浪者不喜。
于是下午南柯出门的期间,他特地把它揪出来检查。
兴许是随光代这个主人,黑猫格外凶悍,流浪者费了点功夫才抓到手。
南柯应该有洗过,猫本身倒不脏,也没其它可疑的地方。
但它身上有不少半愈合的伤口。
对南柯来说,养这样的宠物终究是个麻烦。
流浪者本想挂个御守铃,用术法丢到巴尔泽布那去。
谁知撒手没。
而当下,流浪者和丢而复返的黑猫一动不动对视,眼看随着对视加长,猫毛开始有炸开的趋势。
顾忌它发神经吵醒南柯,流浪者冷下脸往后退,无声把门合上。
——人偶并没有被制作睡眠的机能。
那个人是如此,流浪者也不例外。
但流浪者并不为此感到困扰。
因为喜欢的人就安睡在一墙之隔。
流浪者回到自己的房间。
月色穿窗而入,照亮矮桌和地板上成堆的书籍和笔记,昭彰房间主人为融入新世界做出的无数努力。
除此以外,就是一张摆了许多零碎物件的床铺。
布料、针线、丝带、纽扣……
尽管有意铺开被子遮住,但因为数量过多,仍然露了些出来。
流浪者坐上床沿,随手拂去床单上的零星线头,掀开被子。
床铺中央是几只手掌大的棉花娃娃,静静躺在大量辅料中间。
它们神态各异,有的穿着和服,有的穿着浅紫洋装,但无一例外,全都是乌黑短发,澄澈黑眸。
是流浪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做的。
流浪者随手将把她们排好,拾起其中一只和手边针线,低眸打结,专注地缝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