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白狼营起速。
共振的碎蹄转化成连绵的闷雷,如黑云压寨,暴雨前夕。
肃杀之气骤然冲顶!
战场的兵卒们突然发现自己能呼吸了。
眼前恐怖的骑兵一俟起速,原本那种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威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场乍醒的噩梦,只在人心留下待死的恐惧,让人手脚酸软,耗尽了气力。
新的战号也随之响起。
更急,更烈,一声声催命,一声声惊心!
地平线上。
白狼们的身后杀出了另一支截然不同的异装骑士,他们骑矮马,披布氅,戴银盔,着银甲。
他们的手上擎着战弓,腰间挂着弯刀。弯刀如月,刀萼如钩!
他们的马鞍套满外挂,连排的箭囊插着长羽,两侧还各有四枚长长的梭镖,就如鹰隼,结翼俯冲!
这样的骑士在呼吸间便跃出数万,普一出现便是高速,像两道洪流自左右两翼飞速赶上。
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至六里时已经对先行的白狼完成超越,用厚重的骑阵将白狼的骑士护在中心。
王离如梦方醒,在将台大吼:“大弩!大弩!”
一面面令旗仓皇升起,本就已经上过弦的大弩飞快地转向,操士们甚至等不及弩床固定就忙不迭地挥动击锤,大弩飞射,人仰马翻!
此时,镰鼬骑士们距离弩阵只剩下区区三里,面对飞射而来的大弩,却没有一个骑士选择逃散!无畏的洪流斜穿过大弩的行进轨迹,凡中矢者马翻人毙,但那种急速的斜行也同样把弩矢的锐气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仅止于此!仅死于此!
镰鼬不仅是墨军的刀锋,在没有穷奇护庇的时候,他们也是白狼的坚盾!
两百余弩,两百余骑,北军的大弩没能对骑阵造成丁点损伤,在王离的将台终于想起调用弩士的时候,镰鼬骑士们已经先一步张开了战弓!
百五十步,激射!
王离在将台上嘶声高喊:“弃敌!”
身处于下的项籍登时醒悟,一抖画戟,亦是嘶吼:“与秦合阵!冲击!冲击!”
对的策略,错的时间,更何况这个战场如今犬牙交错,根本就不具备结阵的条件……
项籍和王离的反应明显比正常状态慢了半拍,等他们下达将令,接令的士卒们又不约而同显出迟缓。
这就是白狼初阵的意义所在。
威者,势也!使人疲惫,疲,则缓也!
飞射的箭雨,急袭的弩矢……
战争史上最具凶名的两种射具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化的交错,秦弩士越过镰鼬射击白狼,镰鼬骑划出弧线,用手中的反曲战弓直袭向大弩阵地!
双方皆采用了取敌之最的战策,然而结果却截然不同。
避无可避的操士们在一轮飞蝗下死伤惨重,大弩阵地登时告破。而精铁的弩矢从天而降,却被厚重到发指的鳞甲轻松化解。
数万枚强弩坠落,仅有几十个倒霉的骑士被射穿眼球,穿颅倒毙,更多的则在柴武的带领下,顺着镰鼬们分屏让出的通途大道,笔直撞进了秦楚厚重的军阵当中!
“杀!”
柴武一声怒吼,红鸾腾跃,借着无匹的冲势让柴武手中的马槊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整整五个不同装束的敌军被串在马槊上,无论生死都随着柴武弃槊拔刀再没了战力。
柴武拔刀,引刃而下。白狼的战法里少有劈砍,至少在马力耗尽之前,他们所要做的就仅仅是伸出兵刃,等着对手自来赴死!
冲天的血泉!
暴虐的白狼杀入敌阵,锋矢所过俱是残肢!
第一次与白狼为敌的秦楚兵卒们从未想过一介骑兵竟能发挥出不下于战车的冲击力,擦着死,碰着伤,便是悍不惧死地直冲上去,也会被奔马撞飞,粉身碎骨!
而且他们的反击是如此的无力。
包着薄铁皮的三层马铠可以最大限度化解冲击,让往日捅马腹、斩马腿的战法大打折扣,便是有勇士避开前骑抵近骑士,他也得面对骑士身后形影不离的三角僚骑。
疯了,傻了,呆了,痴了。
待到白狼过境,侥幸存活下来的步卒踩着碎尸茫然四顾,突然又听见了不同的号角……
破狄!
旦的破狄军紧随在白狼营阵后袭入,进一步撕开缺口,扯出岔道,直扑向被步卒冲散的弩士中阵。
而旦就混在破狄的中阵,一手巨阙,一手马槊,偶有逃卒冲进骑阵,踏雪如闲庭信步般扭一扭身,旦挥动兵刃,身首分离。
他发现战阵的一角有些许骚动,似乎是几个特别强悍的楚军夺下了破狄的战马,为首者挥动画戟,劈开战阵,正朝他的将旗直直杀来。
旦不由咧了咧嘴,提起马槊向着那位奋战的画戟骑士询问:“你是何人?”
那骑士一戟扫落三个对手,大手抹掉脸上鲜血,向旦露出一嘴白牙。
“我乃楚国上将军,鲁公项籍!雍将可敢通名!”
“不成想,竟是个合适的战功。”旦意外地挑了挑眉毛,号令骑卒向前,让出足够二人施展的通道。
随后,他丢掉马槊,抬起巨阙直指项籍:“相聚即缘。你记住,杀你者,苦酒陈旦是也!”
……
号声静矣。
韩信独自一人倚在帅帐外,手里拿着最新的战情抄本。
接阵半个时辰,白狼营第一次杀透秦楚战阵,沿途没有遇到像样的阻碍,实力没有太大的损伤。
所以透阵之后,柴武把白狼分作三营,意图分三个方向撕碎敌阵,在马力耗尽之前,为辅骑创造出更好的杀敌条件。
而辅骑当中,王师在卓青营的掩护下顺风顺水,正像削皮似一刀刀削杀着尾阵的楚军。
所谓尾阵即东,倒霉的北军并没有过多混进那处楚阵,兵卒的国籍基本单一。只是这些楚军并不多,待削杀殆尽,下一步就该是深陷在楚阵当中的北军铁骑和王离亲卫,或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破狄的进展则有些不尽人意。
虽说有两万人马,但他们要从白狼开出的大道里亲手辟出一条岔道,这是对马力的巨大消耗。
在强行冲杀至北军的弩士中阵,成功冲散了秦弩阵,达成了战略任务之后,破狄也成了强弩之末,在各个方向停滞下来,幸得阵型尚算稳固,短期并没有打乱战的风险。
韩信已经用战号送了令去,命令柴武着重陈旦,想来柴武很快会有恰当的应对。
另一方面,臼弗和乌鹤敖共两万人马奔袭秦赵疲兵,韩信在这里倒是有些失误。
北军的铁骑在这一路属于生力军,阵型本就没有太过变形。他们在遇袭之后急速变向,在半道截住了臼弗与乌鹤敖。双方如今正在外线拼杀,雍军从兵力到装备到战力战术皆占优,处在压制性的上风,却也不能在短时间里就轻松溃敌。
出了妙手的涉间却一点也不好过。因为没有受到雍军的袭扰,彭越再一次振作旗鼓,恩将仇报般重启了秦赵战端。
韩信私度彭越的心思,觉得他大概是想拿下涉间,趁秦军指挥溃散之际,带着尽量完整的赵军脱战,以备后事。
当真是妙手迭出啊……
韩信对二人的决断皆是佩服。涉间成功打乱了韩信的计划,彭越则在旦夕之间就猜中了雍军的底线。
毕竟相比于刺源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章邯和他的刑徒军,此番实力大损的赵军确实很难勾起雍军专门的兴趣,他只要走得掉,就会有喘息之机。
只是被他这么一搅和,那处战场彻底转变成雍赵联手,剿灭当面秦军的一场竞速。谁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唯有涉间……注定要做那个血本无归的输家。
韩信忍不住苦笑一声,在心底颇有些为涉间不服。
但这就是战争,不是么。
纵观全局,漳北战局的发展并没有给韩信太多的惊喜。若是一切发展顺利,待柴武把陈旦的破狄解放出来,整场大战就可以平稳过渡向最后的收官。
秦、楚回天乏术,赵有一线生机。雍军已经注定是赢家,收益基本确保在大胜到完胜之间,能收多少,不在己,而在赵。
这样的结果大抵能令扶苏与诸位莫臣满意了。
韩信抖抖袖子,在心里铺排了片刻词句,准备入帐上陈这份最新的战报。
谁知这时,辕门外头突有声传:“大雍王上在上,居巢老朽范增,请饮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