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七年,四月初四,李恪攻占狼居胥第九日,头曼将二十万大军星夜疾驰,于日中时分赶到狼居胥的王庭。
想当初牛羊遍地,银帐满原的王庭已经成了一片白地,李恪连一根桩、一块毡都没给头曼留下,青青的草场上,只有衣衫褴褛的牧人游魂似飘荡,眼神空洞,见不着一丝生气。
头曼滚鞍而下,用最大的力气扯住一个女人的布衫,只听见刺啦一声,麻布被撕开,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出肮脏的嶙峋的身体。
她晃若未觉,凹陷的眼眶呆呆看着头曼。
“单于?”
“你是呼玛!我记得你,你家小子常与小王子赛马!”
“是……”
头曼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王庭……怎么了!”
呼玛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色彩,“秦人在燕然山杀死了左贤王,溃兵逃回来,那些被收留的部落反叛,和王军战斗……”
“那些部落……”头曼咬牙切齿道,“那些部落劫掠了王庭?”
“不是他们……”呼玛歪着头,赤着身,惨笑起来,“秦人来了,把王军、叛徒,王庭里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敢反抗的人都被杀死了,我们成了俘虏。”
“秦人……阙氏和小王子呢?”
“布翰尔部的人供出了阙氏,阙氏被杀掉了。小王子分在阿林的组里,搬石头时,他们组垫底,被整组杀掉了……”
头曼一声接一声地喘粗气,他不知道布翰尔部的人为什么要供出阙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为什么要搬石头,又为什么会垫底。
他只知道,自己弄死了不安分的长子,秦人又弄死了他恭顺聪慧的小儿子。现在,他没有儿子了。
“我的王帐,我的财富,牛羊和族人呢?”
“都在秦人那里……”
“秦人在哪儿!”
“冰塞……”
“冰塞?”
“秦人在狼居胥山造了一座冰塞,就在那儿……”呼玛晃晃悠悠回身,抬起臂,指向西方。
大军在王庭的遗址驻马扎营,头曼压抑住想要带领全军雷霆一击的念头,带着千余亲随直奔冰塞。
冰塞就在王庭以西十七里,艳阳之下,头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片他自小长大的富饶草场。
完全不同了……
密密麻麻的人丛,足有十好几万。牧民们遍洒在这片草原,男、女、老、少,每一个都是骨瘦如柴,发肤肮脏。
他们像死了一样三五作团游荡在一座木制的低矮城寨下,距离近到四五十步,不时还能见到有人疾冲到城下,拍打着木墙,向城上高声呼喊。
可城上的秦人就像听不到似的目不斜视。
他们持弓仗剑立在半人高的挡箭板和箭垛后头,每隔三五步,还有杆样式奇怪的牛皮大旗,叫人全然猜不出用途。
头曼听到亲随当中连声的惊呼,有人在游走的牧人中看见了熟人,更有人见到亲人,一声声唤,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身后的骚动让头曼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
“这……难道这些乞儿都是我的子民?不是说他们被秦人掳走了么?”
智囊博日斤命人把里着毯子,嚼着肉脯的呼玛带了上来。
头曼指着满原的游魂问:“这些,是我的子民?”
“是,单于。”
“你不是说他们被秦人掳走了么!”
“秦人让我们劳作,等到冰塞建成,就把我们放了。”
“放了?”
“是,没有粮食,没有帐篷,我们不敢走出太远,草原上到处都是野狼和秃鹰。”
“所以你们就向秦人乞要!你们的尊严呢?你们的骄傲呢?狼一样的匈奴人什么时候变成了羊!”
头曼的双目几欲喷火,他死死盯着便是在答话时也不忘嚼肉脯的呼玛,猛地就高扬起了马鞭。
博日斤从旁拦住了他。
“单于,他们饿!”
“匈奴人从未远离过饥饿,如果没有食物裹腹,他们为什么不和秦人战斗!”
“秦人夺走了他们的马,他们的弓,他们手无寸铁,饥肠辘辘,没办法和秦人斗!”
“那也不该丢弃匈奴人的骄傲!”
博日斤凑近到头曼身边:“单于,现在您关心的不该是您的子民做过什么,而是……您打算怎么安置这十多万牧人?”
“怎么……”头曼张着嘴,声音顿失。
他突然发现,自己安置不了这些牧人。他们不是几百人,不是上千人,而是整整十几万人!
王庭被劫掠之后,头曼手里的物资只剩下月余的军粮,包括活牛、活羊和制成的肉脯。
这些食物若是只供二十万军卒食用,大概还能坚持月余,若是再分给数量几乎与军卒等若的难民,不需十日,吃食就该耗尽了!
他需要用食物维持住军队的战斗力,只有勇猛的军队才能帮他攻破眼前的怪异兵寨,为他夺回王庭的财富。
可是,难民又不能不管……
这些人出自于自去年冬天起就被收容在狼居胥山的四十七个部落,包括他的王庭部落在内,大都是草原上战力较强的大中型部落,也是构成头曼手下强大联军的主要部落。
若是对这些难民的死活不闻不问,军心会散,若是任由难民食尽军粮,以至于断了军卒的火炊,军心也会散!
秦人给他出了一道死题,他答与不答,如何作答皆是错,这道题目,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头曼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博日斤,你去见这座冰塞的首领,告诉他,只要他开城投降,我愿意赦免他的罪!”
博日斤两眼一亮:“单于是想取塞内物料养民?”
“是!拿下秦塞,取回王庭的财富和食粮,这是破解眼前难题……唯一的办法。”
……
李恪得报,有匈奴单于使者至城下,指名呼唤冰塞主将城头叙话。
他登上城楼,扶着挡箭板看清了十步外的来人。
这是个标准的匈奴人,穿麻右衽,玉带绣靴。他略有些肥,皮肤粗粝,腮帮鼓起,拉碴的胡子经过休整,还在下巴处打了几个审美异于常人的鲜艳花结。
是来劝降的呢?还是来下战书的?
李恪猜测着此人的来意,朗声问话:“城下何人?”
“我乃匈奴国相博日斤,此番奉单于天命而来!秦将,我主单于神威,已经剿灭了蒙恬的北军,如今带着五十万匈奴健骑回师,就扎营在十里之外!单于仁慈,特许你开城献降,保全性命!你,还不谢恩?”
博日斤喊得极大声,声音随风传出百步距离,城上的将士全听见了,窃窃私语,面有惊惶。
李恪左右环顾了一圈,在士卒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卓青。”
卓青快步跑上来:“青见过将军!”
李恪点点头,抬手指向城下的博日斤,一脸轻松说道:“找两个人,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