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是妖魔。
资本的价值在金钱时代达到至高,其易保存,便携带,不惧灾,通万物。
在后世,人类为了发掘比土地更优质的统治资本耗费了数千年时光,直至金钱展『露』头角,用一顿疾风暴雨似的猛攻,将所有对手斩落马下。
金钱是妖魔。
它的流通特『性』,增值特『性』,膨胀特『性』等等与生俱来的属『性』让原本至高的王权成为笑柄。
皇帝收集不了全天下的金钱,连绝大多数也占据不了。
在金钱的世界中,交易才是久存之道,而统治只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甚至都不是最好的手段。
慎行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概念,无论李恪如何解说,他都是一头雾水。
李恪唯有无奈摇头。
“老师,您可知机关的价值?”
“价值?化腐朽为神奇,转凡物为神骏?”
李恪登时哭笑不得。
“机关又不是神迹,哪来这许多神奇之处。”他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得,“老师,世之机关唯有一用,那就是效率,制造的效率。”
看慎行一脸懵圈地强打精神,李恪只能努力挑选最通俗的说辞。
“制造的效率多种多样,如轻减人力,可以解放出人口,再如减少次品,可以降低成本。以土地为本的王朝重视农业,而以金钱为本的王朝,更重视商业和工业。”李恪顿了一顿,轻声说,“工业,墨家举世无敌!”
慎行终于听到了最感兴趣的东西,振声问“你要发展工业?”
“工业的发展,王朝的转变都不是朝夕可成之事,只凭我一人一派,发展不了工业。”
“那你是要……”
“播种。”李恪摆出一个笑脸,站起来,“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季也。子墨子穷尽一生做了春耕,让世人知道了机关之伟,我便做那夏种之人,将工业的种子埋下去。人民富闲了,商业发展了,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工业之妙,当天下皆以为工业更佳,那才是瓜熟蒂落,秋收之时。”
慎行一脸兴致盎然,索『性』下车,凑上来问“你欲如何做?”
“播种之事,农人尽知。我要寻一块平整之地,翻土,曝地,埋种,培秧。”
慎行烦燥地瞪了李恪一眼“不许隐喻!”
“唯!”李恪拱手应诺,“平整之地,在公,在正,在治世安宁,在法度森严,所以墨家要归秦,还要做大秦的忠臣良将。”
慎行点了点头。
“取地,便是我要统御一方,翻土,便是大兴土木,将那一方建成苍居模样。”
慎行思虑片刻,问“法家……”
“地里有虫卵,杀虫不正是曝地之责么?”
慎行大赞道“非法!”
“扬墨,非法,推行新事,破除老旧,此曝地也。”李恪正声说,“接着便是埋种和培秧……”
“似你这般做,工业之秧破土之时,天下必将动『荡』不宁。”
“所以我需要盟友。”李恪冷声说,“始皇帝不是合适的盟友,他太智慧,太强势,容不得悖逆反抗。但他会死的,他死之后,二世嘱谁?”
“嘱谁?”
“我管他二世主谁,事实上,我只需要扶苏。若始皇帝不选,就别怪我将他选的二世打落玉陛,自立新主!”
慎行眯起了眼,郑重问“为何是扶苏?”
李恪叹了口气“老师,工业发展有悖于王权,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而以天下有识之能,此事也瞒不过他人的眼睛。”
慎行唯有点头。
“我与扶苏相识于十三,至今五年。此人非是雄主,也不见得就是明君,但他至善。”
“何为至善?”
“路遇不平之事,他拔剑。豪绅欺凌弱小,他秉公。才士不得重用,他怒斥。友人遭遇不公,他同哀。师姊让他等了八年,他从一而守,敬之如常。赵柏心有反秦之意,他一笑而过,不揖不嘲。此人得蒙氏真传,秉齐法之念,以法以教,信人奋士,便不是雄明二主,也必定是个善主。”
慎行重重叹了口气“善主可欺么?”
李恪毫不犹豫地摇头“善主不可欺,但善主爱民。我要做的事情必遭人忌,他们见不得权威流丧,肯定要在工业萌芽便急急扑灭。这世上还有复辟,有野望,有赵柏那般一腔热血,却根本不知道后果的憨包……”
说到这儿,李恪苦笑一声“大治前必大『乱』,我若不想把这天下打成死地,能依仗的唯有扶苏的善。”
“可人是会变的……”
“尽人事,听天命,他若要变,我化身恶龙,与这天下为敌!”
李恪背着手,越过天池,望向咸阳。
“望天怜悯,不使善亡。这一场大秦或要被绞成『乱』麻,但只要保下秧苗,就必定会有秋收。真到了瓜熟蒂落之时,扶苏千秋。扶苏千秋则墨千秋,墨家千秋……我亦千秋!”
……
那一夜,慎行最后一次饮酒,自斟自饮,自饮自唱。
他饮了一夜,第二日就加重了病情,在起身之时昏厥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恪跪在他的榻前守了三天三夜,六月二十三,墨家九代钜子在平静中撒手人寰,至终也没有留下支言片语。
停灵三日,肃穆三天,严氏令李恪与公输瑾以孝子之身磕头守灵,吕雉带着虞姬『操』持丧葬,脚步不停。
下葬前夜,早在半途的憨夫及时赶到,而辛凌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开咸阳。
她恨慎行,对墨家的爱多深,对他的恨……便有多深。
六月二十六,钜子入葬。
依照慎行的遗愿,他的墓在墨翟座下,右手偏远。
整个葬礼极简。墨家有节葬之意,所以慎行的葬礼甚至比一般农家更为简单。
憨夫掘墓,李恪捧尸,他的棺木是吕雉送他的那床绒衾,那是整场葬礼之中唯一称得上贵重的东西。
短短两个时辰,覆土,下葬,三百墨卫肃立两旁,严氏领着众女墓前凭吊,与憨夫一道赶来的葛婴与留在不咸的霸下乘员们一言不发,憨夫在土封前沉默叩首,咚,咚,咚,咚,血流满面。
李恪面无表情地站在墓前,柴武和古临从远处出现,都是捧着满怀的竹简。
“世人庸碌!”
李恪全无预兆地突然说话,声若洪钟,舌灿金雷。
“世人庸碌,皆见着书立作方愿称子,何其愚昧!我师慎行,其饱学,其才具,天下尽知,然因世人之愚,至死,亦不曾称子!”
他怒睁着眼睛,眼角微跳,声音沙哑,显然是真的怒极。
“自腹子后,墨家已有四十年无子了。墨家堂堂世之显学,四十年无子,便是如我师般敏慧,只因无书,亦不可称子!”
“墨家需要一子,老师知此,故才以病弱之躯,穷其所学,在卒没之前,成此书卷!此书当为墨典,书名,十义疏注!”
李恪从柴武手上接过首卷,猛地抖开。
墨家有十义,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
扬扬洒洒的字迹,每一笔都承载着李恪与慎行的论辩。它们不是慎行写的,又真是慎行写的,至少是李恪与慎行一同写的。
这里记载着慎行的心血。
各种妥协,各种退让,时隔两千年的两种思想激烈碰撞,最终才形成了这部通考古今的十义疏注。
李恪说它是慎行之作,心中全无半点愧意。
他对葛婴说“婴,疏注乃老师遗作,诸墨当人人颂读,并使之传扬于世。从今以后,老师称子,为与鲁慎子与法家慎到相别,称墨慎子。”
葛婴高举双手,恭接书卷“唯!”
“墨慎子十义疏注,兼爱者,仁爱世人,亲近及远。同志者不相负,同行者不相敌。”
“兼爱者,仁爱世人,亲近及远。同志者不相负,同行者不相敌。”三百墨卫同声高唱。
“非攻者,维统则护,分裂则敌。治世者华夏一,行『乱』者分天下。”
“非攻者,维统则护,分裂则敌。治世者华夏一,行『乱』者分天下。”
“尚同者,上行下效,尊纳卑谏。主不听者不尚,从不谏者不用。”
“尚同者,上行下效,尊纳卑谏。主不听者不尚,从不谏者不用。”
“尚贤者,不避亲眷,不远仇敌。不敬上者不智,不思下者不贤。”
“尚贤者,不避亲眷,不远仇敌。不敬上者不智,不思下者不贤。”
“节用者,量入为出,不崇铺张。持金货者不奢,据珍宝者不靡。”……
朗诵卷首,焚书赠师,燎绕的火苗把干薄的书简『舔』得焦黑,扬起明焰,把李恪的脸照得雪亮。
“婴。”
“请钜子吩咐。”
“秦庭恩典,墨钜子有少良造的高爵,抽空去籍地走一下流程,你将那爵位继承过去。”
葛婴愕然“钜子,那爵位……”
“墨家归秦,则秦恩不可轻负,但是秦爵皆以功赏,如这般恩赏若是挂在我身上,只会叫人嫉恨,徒惹一番嫌隙。你亦是钜子,由你继承,恰到好处,去吧。”
“唯!”
吕雉搀着严氏走到李恪身边“墨慎子故去,我儿是要出山了么?”
“是啊……要出山了。”李恪站起身,从吕雉手上接过严氏,“媪,我要去咸阳了,或又有很长时间不能侍候您。瑾儿三人此番陪您一道回去,就先不随我去咸阳了。”
严氏皱着眉“你此番出仕,三房妻室一个也不打算带?”
“不好带,在安顿下来之前,她们跟着我不见得安稳,还不如在您跟前侍候着,也能陪您说些话。”李恪叹了口气,思虑良久,“媪,儿有一言……”
“何事?”
“我希望,你们立刻搬去苍居,最好一个也不要留在外头……”
严氏吓了一跳“此番如此凶险?”
“算不得甚凶险……”李恪拍着严氏的背,意有所指,“猛虎有肉,而我甚饥,这一趟,不过就是虎口夺食而已。”
……
始皇帝三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李恪下山,墨家归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