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父皇让严统领大费周章特地把儿臣带来所为何事?”楚昭黎被挟持着带到了皇帝面前,许是已经准备好了南逃,一起在承明殿里的还有三皇子和其他朝中重臣。
“朕欲与杜相南巡,但国不可一日无君,黎儿可愿监国?”皇帝手边放着已经拟好了的诏书,如今朝中重臣皆在,怕是旨意已经示意过朝臣,此时召楚昭黎来不过是通知。
向来要同他争个高下的楚昭昀如今缄默不语,不见往常的忿忿不平,楚昭黎一瞧便知,定然没有好事。
“父皇莫非当儿臣是傻子不成,三弟还在呢,再不济还有四弟、六弟,却叫我一个废太子监国?”楚昭黎隐约有了猜测,却抱着微弱的希冀不敢说破,心中惶惶,面上逐渐维持不住往昔的谦和。
“南巡非同小可,昀儿他们要与朕同去,黎儿就好生留在京中监国。”皇帝一脸平静地对着这个他觉得素来听话的孩子说出谎言,天子的一言九鼎仿佛成了笑话。
楚昭黎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站在皇帝身边的太子,他忽然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溢满眼眶:“父皇,都到了这时候了,您还要诓我。”
幼时吃尽苦头、坠马摔断腿自己爬去找大夫接、被君父责难打烂腰背……楚昭黎一次都未曾哭过,只有母妃自戕,和上一次因滇蛇之毒濒死时,他掉了眼泪。
楚昭黎以为那已经足够痛不欲生,却未曾想,原来君父赐下的尖刀,每一次都能把他的心捅得鲜血淋漓:“什么南巡,分明是叛军围城,您是要带他们逃了!”
楚昭黎指了指隐没在人群中的兄弟姐妹们,短促地笑出了声:“哈,连弃城而逃的五弟都在,您却要儿臣留下来等死,父皇,您待儿臣,何其残忍!”
“黎儿!”皇帝叫楚昭黎哭得莫名难过,他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可是很快,他又坚定起来,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做亡国之君的,不是楚昭黎,就得是他,或者是他的其他儿子。
三皇子垂落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看楚昭黎的眼光渐渐怜悯,他这位大哥,其实从来都是个可怜人,只是谁让他们生在皇家呢?
“你是长子,亦是朕最懂事的孩子,如今国难当头,做大哥的难道要叫弟弟妹妹们顶在前头?”皇帝一句话便把楚昭黎架在了高处,叫他举目四望,除了摔得粉身碎骨,再无别的路可走。
“父皇,所谓皇室的颜面,当真就那么重要?”楚昭黎反问,他满眼失望地看着对面放弃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君父,心中忽然迸发出恨意,他不应该让那五千精兵离开的。
就该留着军队,在这里同他们玉石俱焚,反正他们不要他活,那也休想好过:“父皇可曾考虑过,儿臣落到叛军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轻则尊严扫地,重则命丧黄泉,在场的宗室朝臣全都心知肚明,否则又何至于大费周章地选择他这么一个倒霉蛋?
“只是要大哥暂且守住京城,待我等在江南站稳脚跟,自然举兵北上,接应大哥南下。”见皇帝沉默不语,一旁的三皇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大哥何至于做出这般女儿情态?”
“楚昭昀,你闭嘴!风凉话说得这么轻巧,你怎么不毛遂自荐了?!”楚昭黎看向三皇子,生平第一次仪态全无地吼了他这个曾经还算疼爱的弟弟。
“楚昭黎!你——”皇帝见他吼楚昭昀,眉头一皱正要言语。
“你也闭嘴!父皇,您舍弃儿臣,以儿臣为棋子极尽利用,一次又一次,您待儿臣还真是心狠啊。”向来乖顺的长子转眸朝他怒目而视,泪水满溢的眼睛里有恨意和痛苦。
他全然不惧于顶撞君父,将袖中藏匿的短剑拿出来抵上了自己的咽喉,“您是要逼死儿臣么,就像二妹那样?”
楚昭黎若是自杀了,他们可就得出一个人留下来当替死鬼了,众人闻言皆面色一变,纷纷出言劝他冷静,冠冕堂皇地说着什么等到了江南稳定下来,定来接他,绝不弃他于不顾,皇帝更是信誓旦旦地保证。
楚昭黎全都不信,只是把咽喉处的短剑压得更深,几乎压出了血痕,他轻声道:“我可不会再信你们了。”
过去他被这样的假话骗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竟是一无所有,连命都搭上了——他们不叫他活,那至少死,他不想也由着别人拿捏。
“太子哥哥,不要……”杜乔忽然扑上来抓住了楚昭黎垂落的另一只手。
她已梳了妇人发髻,仰面泪眼婆娑地望着楚昭黎,像以往一样唤着他“太子哥哥”,却是神色哀戚地为另一个人恳求他:“别这样,你若自戕,该留下来的便是我夫君,夫死妇随,阿乔也不得好活。”
“太子哥哥,今生未得嫁你,是阿乔心之所憾,求你最后再帮阿乔一次,算是全了你我这一场无疾而终的缘分,可好?”
楚昭黎望着一脸恳切的杜乔,又转眸看了看同样等着他妥协的皇帝,每一个人都这样等着他,却每一个人都从未想要他活——楚昭黎颓然地闭了闭眼,眼中积蓄多时的泪水就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滑落,犹如一道疤痕。
“好。”他说,手才一松,手里的短剑便被人七手八脚地夺去,人也被严格地控制了起来,唯恐他反悔似的。
……
几日后路舟雪得以再见到楚昭黎时,他正一个人坐在承明殿的台阶上出神,身上衣衫换了件明黄色的,瞧着当真是贵气逼人。
“小黎儿这身衣裳好看。”路舟雪没瞧出异样,只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
“是么?棉棉喜欢我这样穿么?”楚昭黎瞧见路舟雪,勉强扯开一个笑脸,他朝他招了招手,拉着人在身边坐下,懒洋洋地往他身上一靠,眼眸微微闭下来,很是疲惫一般地叹息道,“棉棉,我好累啊。”
“怎么了?”路舟雪偏头看着伏在自己肩头的少年,目光关切。
“没事。”楚昭黎瞥了一眼安静守在殿外,看似保护,实则看守他的严骁,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同路舟雪讲,只是说累了。
“别怕,我陪着你。”路舟雪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宽慰道,“等你父皇不为难你了,我们再慢慢地去西南;若是他一定不放你离开,我就悄悄带你走。”
“好啊。”楚昭黎笑了笑,欣然应下来,他紧紧地抱着路舟雪的手臂,看起来一副极为不安的样子,凄然道,“棉棉,到头来,还是只有你爱我。”
这一次不等路舟雪再问,楚昭黎自己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旧事,路舟雪莫名觉得他有种诀别之时剖白心事的意思——从谢芙死,楚昭黎就隐约觉着,他或许是陷入了命运的一个解不开的圈套。
“我的母妃早亡,在很多时候,其他弟弟妹妹受了罚,回宫都能得到母妃的怜惜和心疼,他们能够无所顾忌的大哭大叫,父皇有时会因此更加宽仁。”
直到这时,那些未曾窥见的东西终于一点点在他面前展露了全貌,他终于得以肯定,那些猜测的确不是他的杞人忧天,虽是早有预料,却也不免悲恸不甘。
“可是我不行,长乐宫冷得像坟墓,我没有母后,无人在意,于这世间仿佛孤独游荡的鬼,我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了父皇的身上,可他从来不把我当作他的孩子。”
他舍不得啊,还没能离开这座困住了他所有的少年恣意的王城,还没能嫁给他的爱人,这辈子一点都未能为自己活过,一切怎么就要这么戛然而止了?
“棉棉,你是谪仙人,你告诉我,上辈子我是否真是罪孽深重,以至于此生时常求而不得,凄惶悲苦?”楚昭黎神色惶惶地抬头,眼底坠着摇摇欲坠的泪,迫切地想从路舟雪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上辈子的恩怨离愁,淌过了黄泉忘川,便是只作了前尘,黎儿何须去无端挂怀?”路舟雪不必去看楚昭黎的前尘,他本就是天皇贵胄的命数,是萧月珩为祸人间,害了他少年孤苦。
“今世诸人受人所蔽,是奸人为祸,与黎儿何干?”路舟雪柔柔地说着,他眼见楚昭黎勉强一笑,似是不信,想了想,便道,“黎儿不妨想想你的母后,她定是爱你的。”
总该有人真心地爱着楚昭黎,路舟雪想,他听闻前者的母妃是难产而死,若是未曾身故,想来楚昭黎就不至于似如今这般。
路舟雪在尽力安慰着楚昭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他的想法浅显又单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楚昭黎理解他的意图,可喜悦之余却又不免陷入更深一层的悲哀,“老师,你当真认不得我了么?”
楚昭黎轻轻地开口,从袖中摸出一块绣了木棉花的手帕,叫路舟雪得以将他和冷宫里那个倔强偏执的公主联系起来:“老师,我的母妃从来不爱我,你见过的,她死的时候,还想杀了我。”
轻描淡写的语气,将楚昭黎前二十年荒谬又浅薄的父母缘分尽数概括,他像是放下了,又像是将自己彻底深陷在了梦魇,再也无力追逐无边的荒野。
“老师,不重要了,来,你为我束发吧,今日我该及冠了。”楚昭黎制止想要说些什么的路舟雪,只把一支朴素的木簪交到他手里,平静地笑了笑说,“老师,今日我成年了,你该为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