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里伺候的宫人不多,因着这桂花糕又是楚昭黎自己蒸着吃的吃食,故而厨房里也没什么人,只有路舟雪守在炉灶边看火,整个屋内氤氲着糕点的甜香。
听见进门的动静,他也没抬头,只往灶膛里送着柴火,拿火钳拨弄着火堆,似真似假地说道:“小黎儿这糕点蒸得香,可惜是给别人蒸的,我竟还是沾了别人的福气。”
“这话说的,难道孤就少了你的吃食?昨儿揉面,难道不是你吃得最多?”楚昭黎闻言也笑了,随口同路舟雪唠着闲话,一边将最上头的蒸笼端了下来,切了几块热乎地塞给杜乔,“拿着吃吧,你这丫头。”
跟过来的三皇子瞧着厨房里其乐融融,心中有哪个地方被触动,他生母去得早,谢淑妃又不喜他,皇帝虽宠他,却到底是君,这样的温情时刻,于三皇子而言也是少有。
他瞧着楚昭黎侧过来的半张温润容颜,一面心向往之,一面又忍不住尖酸刻薄道:“君子远庖厨,这样的琐事让宫婢做就好了,皇兄何必平白污了声名?”
路舟雪闻言心道谁这么讨嫌,说话这样不中听,想着便抬起头来,然后就瞧见了站在外头的三皇子,拧了拧眉,楚昭黎给他使了个眼色,顾及后者的面子,到底没出声。
楚昭黎随手捏了一块切好的糕点,伸手捞过三皇子来,往他嘴里就是一塞,不拘一笑道:“你也是个促狭鬼,说这话是故意作弄孤呢,你大哥何曾有过声名了?”
三皇子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小口吃着糕点,杜乔吃完了手里的,扯着楚昭黎的衣袖说还要,少年一边无奈地说她馋鬼,一边又打开蒸笼给她取,连带着烧火的路舟雪也被分了一块。
他托腮看着楚昭黎,庭院里,少年与落花相携,斜阳余晖落满眉间,十六岁,慷慨年少,正是纵马长歌的年岁,偏生已有三分后来在终庭相见时的风流满袖,月照襟怀。
这家伙难不成就少时就这般少年老成了么?路舟雪不期然地想,不对,也不是老成,几百岁的萧风灼,有时候其实也是个幼稚鬼。
杜乔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因为杜夫人不允,讨了几块点心吃了个半饱,又缠着楚昭黎玩了一会儿,她就告辞离开了,去时依依不舍地对他说:“太子哥哥,下次再来找你玩。”
楚昭黎自然笑着点头应下,然后看向踌躇着不知要不要也告辞离开的三皇子,温声道:“昀儿呢?还是和从前一样留下来和孤一起用膳?”
“不了,今日是来答谢皇兄前几日解围,这便告辞了。”三皇子拱了拱手,正欲离去之前,思及楚昭黎对杜乔的亲昵态度,又忍不住道,
“杜氏一族势力盘根错节,杜夫人有意让五弟娶杜小姐为正妃,皇兄还是莫要同她走那么近,免得杜夫人猜忌,平白惹来祸患。”
三皇子此话说得有理,但其中究竟是为楚昭黎着想,还是因后者同杜乔亲厚而心生不爽,这就不得而知了。
“孤心中有数,劳三弟挂心了。”楚昭黎语气仍旧温温柔柔的,脸上笑容却渐渐淡下去,他用油纸包了一包桂花糕递给三皇子,“比不得御厨做的,三弟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出去扔了也好。”
楚昭黎说完就没在看三皇子了,他将锅里的蒸笼端出来,低声同生火的路舟雪说着什么,脸上明媚的笑容看得三皇子无比刺眼,终是把一直以来未曾宣之于口的恶意嚷嚷了出来。
“你看看你如今这般模样,哪里像个太子?别人骂你无动于衷,杜家那般恶意诽谤,却还同杜乔相交甚好,就连下人都能骑在你头上撒野。”三皇子越说越生气,一指旁边生火的路舟雪,轻蔑道,“便是本殿不要的垃圾,你也容他无礼,楚昭黎,你竟是这般自甘下贱么?”
长乐宫里伺候的人少,但也是有的,外头的宫人听见厨房里的争执,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躲到了一边,他们对楚昭黎不屑,却唯恐三皇子迁怒他们。
“还有呢?”三皇子本以为楚昭黎这下无论如何也该生气了,可是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地看过来,和被五皇子那些人欺辱时的态度如出一辙,“孤竟不知道,三弟原是这么看我的?”
三皇子哽住了,对上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恼怒之余,又生出几分茫然来,是啊,他想在楚昭黎那里得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反馈,可他做的这些,又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说,他没有像那些人一样浅薄傲慢,他只是——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楚昭黎的肩,然后三皇子就瞧见那个他不要了的宦官从皇兄身后站起来,用一种很陌生的与其说:“我送送三殿下。”
楚昭黎点了点头,无奈地说了声“好”,紧接着那个空有一张貌美皮囊的宦官就朝自己走了过来,茶色的眼瞳里带着让人肝胆俱寒的怒意:“三殿下,请吧。”
又来了,那天早上初见路舟雪时的心悸,他觉得这个被他扫地出门的奴婢似乎有了一点不同,具体是什么,三皇子说不上来,但他还是冷哼一声,赌气般地甩袖离开——他绝不会承认,他被一个几天前还跪在他脚边哀求的奴婢所威慑。
“不必送了,本殿自己会走。”三皇子皱了皱眉,不太高兴地道,打量的目光在路舟雪身上走了一个来回,最终落满嫌弃,他还是不明白,皇兄怎么就把这么一个人留在了身边。
贪图美色?如今看来,也并没有美到哪里去,何况还是个没根的东西,三皇子很是前后不一地想,一边道:“皇兄愚笨,纵得宫人无法无天,你莫觉得如此就能欺负于他,若——”
“殿下这话说得有趣,欺负他轻贱他的,你不也有一份么?难道那些个五六七八乱七八糟的皇子公主欺侮于他的时候,殿下不曾冷眼旁观?”路舟雪开门的动作一顿,转回身来,瞧着三皇子因为不再伪装而显得倨傲的脸,
“或者说,殿下觉得自己格外不同些,旁人那是嘲弄、是屈辱、是落井下石,而你说出来的就是晨钟暮鼓,发人深省?”
三皇子瞪着路舟雪,虽未回答,但他眼神透露的就是这样的意思,路舟雪忍不住笑了,神色颇为讥诮,周围没有宫婢,他便也显露出本性来,漫不经心道:
“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以为正当地在欺负他,至于他的痛苦无奈,谁在意,谁了解?或许还是有不同,五皇子之流是真小人,而你,三殿下,你是伪君子,差别仅此而已。”
路舟雪看着三皇子,眼中满是嘲弄,他本不想同一个凡间少年如此计较,显得他难为人,可是一想起后者骂楚昭黎的那些话,他就觉得心里不舒坦,连带着那几千年的修养似乎都成了狗屁。
“看来皇兄给了你很多底气,让你敢同本殿如此说话。”三皇子被说中痛处,神色阴翳地瞪着路舟雪,他并不是多么谦和的人,旁人面前的宽仁不过是假象,本质上,他是个狭隘又狠厉的人。
“殿下似乎总是不长教训,难道六殿下的事端,还不足以叫你谨言慎行?”路舟雪满不在乎道,三皇子若是不想事情再闹大些,是不能动他的,至少这个节骨眼上不能。
三皇子显然也清楚这个道理,脸色越发阴沉,看路舟雪的目光渐渐变得忌惮,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之人先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 如今这般恐怕才是真面目。
的确是谪仙风骨,莫说皮囊,连同里面的灵魂都是凌厉傲然的,奈何三皇子现在生不起一点征服欲,因为他已经被摆了一道:“你胆敢利用本殿?”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路舟雪回以微笑。
三皇子阴着一张脸从长乐宫出来,虽然很不喜欢,可路舟雪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入了他的心——纸包里的糕点温暖柔软,带着长兄袍袖上的相同香气。毫无疑问,这是楚昭黎亲手做的。
很寻常的糕点,可在这曲意逢迎、尔虞我诈的深宫里,已是少有的平淡滋味。很多时候,三皇子对楚昭黎的厌恶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是被皇帝影响、或许是满京城的流言蜚语,又或许是融入人群以保全自身的本能。
总而言之,他其实不大能说清楚他瞧不起楚昭黎的缘由,真要细论起来,他反是爱那人要多些。
八岁那年,他母妃病死,对一个无依无靠的稚子而言,君父的偏爱是催命的符,杜夫人明里暗里不知加害他多少次,更别提五皇子之流沆瀣一气地带头欺侮,彼时受尽欺凌的人,是他。
事情是从楚昭黎从冷宫出来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先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大皇姐摇身一变成了皇兄,杜夫人警铃大作,挪走了大半用来对付他的明枪暗箭。
听宫人说,那位皇长兄狼子野心,同父皇争吵,要求以皇后之礼为他冷宫自戕的母妃置办葬礼,杜夫人曾咬牙切齿地骂:“如此一来,他便是嫡长子,不过才十岁,当真好深沉的谋划。”
是啊,十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叫人忌惮么?皇帝这么觉得,于是三皇子也这么觉得了,直到后来太子三番五次出错,在皇帝那里受责罚,京城中渐渐流传起楚昭黎蠢笨懦弱的流言,三皇子才逐渐忘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曾觉得他这位皇长兄心思深沉。
这些事本也与他无关,因为皇帝立了楚昭黎为太子,杜夫人的确不再盯着他了,可五皇子一流以为他失去父皇宠爱,欺凌越发变本加厉。
皇宫是个看人下菜的地方,父皇不再偏私于他,于是连卑贱的奴婢也敢对他颐指气使,当然楚昭黎情况并没有比他好到哪去,但那个自身都难保的人却因为同病相怜,所以对他多加照顾。
他没有母妃,除了那些份例的东西,什么护膝、手套、小被,没有人惦记着给他做,但是楚昭黎总会差人送东西来,夏日有驱虫的荷包、冬有保暖的护膝,逢年过节有额外的零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胜在细致。
他曾问起,这东西是谁给做的,楚昭黎说是谢淑妃给的,他信了,也就一度以为谢淑妃有意收他做养子。
有时五皇子欺凌于他,大哥也多会替他出头,偶尔起了肢体冲突,也大多是楚昭黎受罚,或夏日炎炎、或隆冬飞雪,每月总有那么几天,楚昭黎要在承明殿外头的石板上跪上几个小时。
后来他记到了谢淑妃名下,欺凌便不再有了,但他却发现,谢淑妃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般喜欢他,冷冷淡淡的,开头他去请安,连着三天后,那个女人就淡淡地说:“本就是半路母子,也不必装出这么一副母子情深的作态,平白虚伪。”
谢淑妃不喜他,甚至于有些厌恶,所以他也没再自讨没趣了,先前那些谢淑妃名义送来的东西,自然也有了另外的解释,彼时三皇子靠上谢家依然有了些势力,随便一查,就得出了一个令他发笑的结果:
那些东西是楚昭黎做的。一个大男人,拿绣花针?思及他这位大哥前十年公主的身份,三皇子的表情十分怪异,他这位长兄,莫不是将自个儿当成了“长姐”?
若是长姐,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三皇子好笑地想,因着这一层莫名其妙的猜测,他当楚昭黎是长姐的时候,自然是爱重多些,有时还会生出对长姐如母的依赖来。
可楚昭黎实在是个男人,所以更多时候,他对他又是万分鄙薄,他觉得楚昭黎是个笑话,而对其生出了依赖爱重之心的自己,自也不会好到哪去。
他不敢直面这些,所以他对楚昭黎极尽刻薄,却又偏偏希望自己成为那个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