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路舟雪闻言把目光挪过去,他没见过戚南阔,但一看见后者,似乎也能猜到个一二,“妖王?”
“他在哪?”戚南阔点头,脸上微微有些不耐,若非柯柔太过无能,看不住人叫人丢了,他也犯不着亲自出来逮人,还要同终庭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交道,这些人一路上对他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也就是现在还要同终庭合作,不适合彻底撕破脸皮,否则他何须容忍那么久?
“他死了。”路舟雪也诧异于自己的平静,他说完这句话,果然也在戚南阔脸上看到了怀疑,还有一丝隐秘的惊慌,他对于这个认知很高兴啊,连带着语气都不正常的雀跃起来,他目光从戚南阔脸上掠过,又定格在萧月珩那里,他道,“我何必骗你,他就死在我的怀里,怎会有假?”
看似是回答戚南阔的质疑,实际上是在质问萧月珩,路舟雪等待的时光太长,长到他与故人久别重逢竟然不知旧事该从何谈起,反而问了一句最不堪的,“你为何未死”,路舟雪没明说,可他就是这个意思。
戚南阔不解各中深意,只当路舟雪胡说八道,张嘴又要驳斥,一个剑修拦住了他,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戚南阔瞬间就冷静了下来,瞧着路舟雪冷笑道:“不愿实话实说,抓回去一审也就知道了。”反正无论终庭还是鬼府,亦或是魔尊,他们只需要路舟雪活着,至于是生龙活虎还是苟延残喘,不重要。
戚南阔说完,不用他亲自动手,他带来的手下就纷纷出招向路舟雪攻去,走的是见血封喉的杀招,或许他们需要路舟雪活着,但前提是能拿下他,所以如今动起手来也都毫无顾忌。
路舟雪仗着弑月剑,把攻上来的人打得节节败退,一时之间,双方竟也势均力敌,戚南阔本以为拿下路舟雪不过很轻松的事,因而还有些瞧不上几次三番铩羽而归的瑶光,可如今瞧着路舟雪与他的人缠斗,却是渐渐皱起了眉,他同萧月珩道:“这雪凤有些手段,倒是本王小看他了。”
戚南阔带来的人不多,可都是精锐,这样的人数对付明镜尊者那样实力的修士都足够了,却在路舟雪这里迟迟讨不了好。
“他已是强弩之末了。”萧月珩只需要瞧上一眼,便能看出路舟雪强装出来的凶悍下头的后劲不足,也是眉头紧皱,即便入凡尘折损了实力,上次他见路舟雪时分明也还有三成的功力,如今却是一成也没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古怪的是他手里的剑,夺了剑,便什么都不是了。”
“是么。”戚南阔听完萧月珩的话若有所思,随后也不在意所谓的王族端庄,祭出法器在后头放起了冷招,“待本王试试他的深浅。”
戚南阔此为实在卑鄙小人,可萧月珩就那么站旁边看着,哪怕路舟雪又要保护孔雀,又要接招,早已是气力不足,脸色白得像纸,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他也没有念上丝毫的旧情,哪怕阻止一二,都没有。
路舟雪似乎也并未对萧月珩的冷眼旁观感到失望,他们只有五百年的交情,剩下一万年都是路舟雪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萧月珩在记忆里被他美化了太多,直到重逢时他才想起来,那家伙,从来不是什么温柔良善之辈,因而,路舟雪只是一边对妖族精锐的攻势应接不暇,一边用余光去瞟萧月珩。
他当然不是期待萧月珩出手相助,正相反,他是怕他出手,路舟雪面对不周山的任何一位神君都敢嚣张,唯独萧月珩,更别说现在,一旦后者出手,他绝对毫无胜算可言。
妖王不愧为妖王,他一出手,路舟雪原本还能依靠弑月剑保护住自己和孔雀不受伤,此时在戚南阔的法器下却只能狼狈躲避,锐利的刃光闪烁,路舟雪接不住,只得转身把孔雀抱在怀里,以血肉之躯硬抗下了凌厉刃光,一条横亘整个后背的血痕出现在路舟雪背上,他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倒下去。
路舟雪手腕一转,一道剑光刺出去,戚南阔连忙收回法器,这才勉强没叫他生生毁掉法器。
“好厉害的剑。”戚南阔试探了一番后点评道,如此看来,果真是如萧月珩所说,若不夺剑,必然是拿路舟雪毫无办法的,可剑又岂是好拿的?那与之缠斗的妖族哪个不是精英,凡是被剑光沾到一点的,全都鲜血涌流,止都止不住,戚南阔不可能把精锐当死侍去用。
“你能夺他的剑么?”戚南阔自己拿路舟雪手里的剑没办法,他便转头询问起了萧月珩,他不是终庭那些傲慢无状的家伙,他知晓鬼王的深不可测,也相信后者有法子解决如今的局面。
“可以。”萧月珩点头,脱去外头长袍大袖的青色外衫,就那么赤手空拳上去了,“叫你的人靠边站。”
路舟雪一见萧月珩脱衣服就发觉不妙,他心中一沉,哪怕早有准备却还是不免沮丧,这家伙当真就冷漠至此,一点旧情都不顾念了,哪怕在旁边袖手旁观都好,为什么也要来踩他一脚呢?
心中如此想着,路舟雪却是一剑直插地底,以弑月剑为眼,魂魄为祭,口中咒语为令,原地起了个暮苍山:“山河所托,满目颓然苍凉,贯骨忧虞其惶;老茝败去,甘分曾佩余香,临歧故境,空杯寄望。”
即便是倾其所有又如何,退缩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路舟雪周身灵力大涨,戚南阔脸色骤变:“不好!他要自爆!”
萧月珩看得分明,路舟雪准备好了一切,却偷偷给一直护着的孔雀下了个千里江山,这是要给那丫头争一份生机呢。他心底生出些疑惑,印象里素来冷漠无情的岁杪神君,什么时候学会了做这样舍己为人的事?
只是疑惑归疑惑,萧月珩却并不打算让路舟雪就这么自爆,他就那么闯进了后者仓促布好的阵法里,无视身边落下的刀光剑影,直接破了路舟雪的灵门,中断了他的自爆,他抬眸看着路舟雪淡淡道:“你能用剑了。”
“生死关头,自然就会了。”路舟雪同样语气冷淡,分明面对的是爱而不得的人,此时却如同失去了所有情绪一般的麻木,抬手一个气贯山河朝萧月珩的脸哄过去,毫不留情。
萧月珩顺势抓住他的手腕,两指并拢在他手背上一点,掌心里的灵力就这么散去,是彻彻底底的毫无还手之力:“上次见你,还没有这般孱弱。”
“被贬谪之身,力量自然日日衰减。”路舟雪忽然对上萧月珩的眼睛,不禁恍惚了一下,他的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深蓝如海,叫人看不真切,心底的疑惑忽然就生发出来,路舟雪便也情不自禁地问了:“你一世清白如皓,为何也来沾染这些是非?”
“难为你记得我旧时的模样,还形容得这样一尘不染。”萧月珩轻轻一笑,却没多少真心实意,他伸手握住弑月剑的剑柄,另一只手指尖在路舟雪怪异隆起的肚子上轻轻一点,路舟雪顿时感觉五脏六腑像被搅碎了一般地疼,一个踉跄竟然站立不稳。
野性难驯的弑月剑如同温驯的马一般就那样乖乖地被萧月珩握在手里,这弑月剑本就是萧月珩的,如今物归原主,温驯听话也无可指责。
萧月珩一剑削落路舟雪鬓边的一缕白发,剑刃下压把他整个人都压在地上跪着,动弹不得,居高临下俯视道:“你的暮苍山,对我无用。”
“未必。”路舟雪咬了咬牙道,心中苦笑,他也不过是在做口舌之争罢了,看这萧月珩在他的阵法里如履平地的模样,就已然可以预料结果了,路舟雪做好了在萧月珩手里一败涂地的准备,不想后者只是拿走了那柄剑,在他惨白着脸看过去时平静解释道:“我只是来拿剑的。”
萧月珩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会出手相助,就那么拿走路舟雪如今唯一的依仗,然后在旁边袖手旁观,路舟雪扯了扯嘴角,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萧月珩终于也和曾经最为厌弃的那一群人一样了,道貌岸然,且虚伪,分明是一丘之貉,却偏生要做出一副片叶不沾身的模样。
“剩下的交给你了。”萧月珩平静地从阵中退了出去,他一离开,整个阵法里的刀光剑影、风雪肆虐也全都散了,戚南阔见萧月珩破阵如此轻松,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比他想象得要深不可测,终庭那些傲慢的修士,终有一天会为他们的短视后悔的。
戚南阔想着,点头应了他的话,转头对下属命令道:“拿下。”
路舟雪脱力地跪在地上,看着妖族精锐渐渐靠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忽然感觉到一种疲惫,精神一直紧绷,直到输在萧月珩手里的瞬间,彻底崩溃。他自半月多前的十五夜开始四处奔逃,到现在当真是山穷水尽了,哪怕他灵海里还有大把的法器符箓,可是有萧月珩,他又能如何挣扎?
可——当真要这样轻易地把自己交出去么?路舟雪有些恍惚,意识深处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沉沦。他有神的骄傲,当真能容忍自己被凡人如牲畜一般地扒皮剔骨么?受不了的,那是他的尊严。
萧月珩方才看似温柔,实则并未留手,路舟雪全身都在疼,头痛,内脏痛,肚子也痛,他痛得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了,冷汗更是不停地滚落,那张原本清冷美丽的脸沾染了痛苦,越发的引人注目,但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凄惨心软。
戚南阔心心念念惦记着萧风灼的下落,才不在意他的痛苦,只要活着就好;萧月珩拿走了弑月剑就离开了了,他急着回去寻公孙无音,对路舟雪更是没有丝毫留念,五百年旧情,也不过尔尔。
似乎没有什么可垂死挣扎的余地了,毕竟如今的路舟雪连同回不周山等萧月珩回来的追求都没有了,他想要他的命呢,路舟雪自嘲地想,他等了一万年的人,一见面就把他逼入了绝境。
可是在戚南阔的手下围过来的时候,路舟雪还是拼着燃烧神魂也奋起反抗了,他不能放弃的,他想,萧风灼要他活下去,还有孔雀,若是他都不在了,这丫头还能依靠谁?
路舟雪见过萧月珩死,也见过萧风灼身陨,目睹在意之人死去两次的痛苦他晓得,所以不想像孔雀如他一样——他觉得,孔雀应当是在意他的,就像他在意她一样。
所以他不想叫孔雀再难过第二次,这是他对孔雀的怜惜,亦是给自己的自我救赎。
路舟雪烧掉了一魄,残暴的灵力爆发顷刻间将所有抓住他的精锐尽数重伤掀飞出去,戚南阔见状也不敢轻易靠近,只觉得路舟雪这条命是真硬。路舟雪自己当然也没讨到好,原本只是躯体上的疼痛,如今是灵魂上的灼烧感,痛得他腿一软差点就那么跪下了。
但他还是摇晃着站住了,孔雀扶着他,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没多少真心实意,倒像是在试探路舟雪还有多少余力。
路舟雪这一次真的是在垂死挣扎了,神魂燃烧,是彻底回不去不周山了,哪怕死后入轮回,因为魂魄不全,怕也是入畜生道了,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他反而释怀了,畜生道也好,神也罢,都一塌糊涂了去了吧,但这些不能对孔雀言说,所以他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哦。”孔雀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抬起头仰视着路舟雪,他也许还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灰败,这样的状态,如何能说没事呢?孔雀看着路舟雪的眼睛,轻轻地说道:“你很累了,为什么还要护着我呢?”
“没有为什么。”路舟雪摸了摸孔雀的头,爆开的灵力把戚南阔隔绝在外,他调动灵力爆发后剩余的一点灵力起了个千里江山,“如今这般,旧王都是去不了了,抱歉,改日,再带你来吧。”
或许也没什么来日了,路舟雪忽然走神,他如今就是一张千疮百孔的布,不知什么时候就垮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如今已然是没有什么盼望了,于是连生死都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