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融如水的月光里,眉目如画的年轻公子青衣曳地,隽秀的面孔仿佛能温柔四季,这人是忽然出现的,萧风灼很确定自己先前的判断,路舟雪苏醒之前,这整座赴月宫的确是没有人的。他后知后觉看向蜷缩在躺椅上悠悠转醒的路舟雪,终于反应过来,此时的回溯,依照的是后者的记忆。
萧风灼一看到那青衣公子的脸,忽然明白了路舟雪先前所有的事态。老实说,这人的容颜的确生得极好,三分清雅,七分隽秀,神态慈悲又包容,仿佛能容纳所有的苦痛,胜过所有萧风灼见过的俊男美女,是一张叫人见了便刻骨铭心的脸,也怨不得路舟雪一直念念不忘了。
路舟雪一见到那人,便什么都忘了,连萧风灼也看不见了,他就那么坐在原地,哀伤又眷恋地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人,他失去他太久了,久到完全分得清虚幻与真实,再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可即便明知是幻象,他也甘愿去沉沦。路舟雪如梦初醒般地站起身来,毛头小子似的就朝那朝思暮想的人飞奔而去,他跑得太急甚至叫衣袂绊到了腿,就那么踉踉跄跄地摔进了对方的怀里。
“小翎。”路舟雪嗓音艰涩地喊了这么一句,除了眼前的萧月珩,他已是什么人都瞧不见了,那回溯之境里的人除了他同样也瞧不见别人,因为其诞生于他的执念。
见路舟雪没有摔倒在地上,萧风灼便收回了迈出去的腿,干脆抱臂靠着丹桂等待着路舟雪从回溯之境中清醒,他看得出来,路舟雪对那青衣公子爱到了极致,所以他没有出声打扰,求而不得太苦,哪怕是假的,有个念想也好。
“岁杪哥哥,小心些啊。”萧月珩把路舟雪抱了个满怀,他勾着后者的手臂就那么把人抱了起来,言笑晏晏的,“哥哥跑得这样急,倒是叫我受宠若惊了。”
“小翎,我好想你。”路舟雪放弃了所有的矜持和端庄,过往那些需要刻意维持的原则和规矩在这个他求而不得的人面前不值一提,他勾住了萧月珩的脖子,在后者的耳边悲怆地低喃,“我很久没见过你了。”
“岁杪哥哥,你喝醉了。”听着他的胡言乱语,萧月珩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人放下,指腹抹去路舟雪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我们才见过的,哪有那么久,何至于就哭成这样了,不知道的,还当我欺负你了。”
“小翎!”路舟雪抓住萧月珩的手,从下方仰头望着正欲转身离开的人,面露哀求,痛苦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两人就要生死不见了一般,“小翎,留在这,陪我一会儿。”
“好,不走。”萧月珩瞧他实在伤心,轻轻叹口气,便也在他身边坐下,路舟雪是在躺椅上,萧月珩这么一坐下来,就矮了些许,脑袋歪过去,刚好能靠在他的腿上,“岁杪哥哥,你在难过些什么?”
路舟雪沉默,清醒着沉沦永远比混沌着迷醉来得痛苦,因为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大梦一场,戏剧落幕后,他仍旧一片影子也留不下。
路舟雪沉默不语,萧月珩抬头望着天上明月,神色忽然恍惚一瞬,随后脸上出现了和前者如出一辙的痛楚:“岁杪哥哥,你说今年的中秋,阿雪会回来吗?”
路舟雪对上萧月珩沉寂的目光,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他要如何说啊,说萧雪辞在多年后的一天的确踏着满月归来,只是原本苦苦等待的成了另一个人的无疾而终?
“他今天也不会来了。”两个同样求而不得的人就那么依偎着相顾无言,直到明月爬上了中天,萧月珩终于失望了,他自嘲地一笑,伸手抓过剩下的半坛桂花酒仰头痛饮,半坛烈酒就那样被他喝水一般地灌了下去。在旁边看戏的萧风灼额头一跳,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萧月珩素来借酒浇愁惯了,半坛烈酒已然无法叫他忘却所念,他丢下空了的酒坛,神色略显迷茫地四下看了一圈,朝满脸担忧又疼惜地看着他的路舟雪露出一个苦笑:“岁杪哥哥,酒也没有了。”
明月高悬的夜还有那么长,他要怎么熬过?路舟雪沉默地看着萧月珩,他不喜欢对方喝酒,从来都不喜欢,萧月珩一喝酒,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就会把他当作那个一身红衣如火的萧雪辞。
可是若是不喝酒,萧月珩便会因为无法释怀的罪孽辗转反侧、不得入眠,路舟雪爱他,哪怕是幻象,他也舍不得他痛苦哪怕一点:“怎么会没有?”
路舟雪从丹桂的树根底下挖出来了两坛桂花酒,原本这酒是在萧月珩死后才埋下的,此时本不该有,可这是因路舟雪的执念而生的回溯,他想要有,便会有。
“岁杪哥哥,好苦呀。”萧月珩喝了一口路舟雪挖出来的酒,而后皱起了眉头,但他也没有放下酒坛,而是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随口开了个玩笑,“苦得不像是酒,倒像是医病的药。”
“嗯。”路舟雪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举着坛子同萧月珩碰了碰,仰头也闷了一大口,可不就是药么,相思之苦药石无医,全仰仗这酒消愁了,萧月珩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萧月珩是个酒鬼,很快就把自己灌得醉了,但他喝醉后很安静,并不吵吵嚷嚷的,若是无人惊扰,他会就那么一个人睡到酒醒,起来换一身衣裳,然后继续大醉一场。
萧月珩很快坐在石桌上杵着脑袋睡着了,倒是路舟雪还很清醒,没有丝毫醉酒的迹象,萧月珩死了一万年,路舟雪在梦里见到他的时候都很少,难得这样真切地见他一次,路舟雪舍不得喝醉。
“小翎?”路舟雪手里提着酒坛,小心打量着萧月珩的神色,一边轻声试探,后者回应他的只有清浅的呼吸声,的的确确是睡着了,路舟雪轻轻地将酒坛放在脚边,在萧月珩面前蹲跪了下去。
他伏上萧月珩的膝头,却不敢用力杵下去,唯恐吵醒了睡着的人,看呐,他就是这样的懦夫,爱得那样刻骨铭心,却连对着幻象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哪怕借酒壮了胆气,却也只敢在萧月珩的唇角偷一个一触即分的吻。路舟雪小心又惶恐地看着萧月珩紧闭的眼眸,唯恐他忽然醒了。
可无论是他还是旁边抱臂上观的萧风灼,他们其实都很清楚,萧月珩不会醒的,哪怕路舟雪撬开了他的牙关,与他唇舌纠缠,他也不会醒,因为路舟雪不想,所以他不会醒。
路舟雪在回溯之境里如愿以偿地吻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可心念达成后却并没有丝毫满足,那颗荒芜的心反而越发的空寂落寞,而且永也填不满了。
路舟雪忽然泄了气一般地坐在了地上,怔怔地望着坐在石桌旁安眠的人,随后发了疯一般地抓起手边的空酒坛朝那人砸了过去,泄愤一般的,他恨萧月珩一无所知,恨自己畏畏缩缩,更恨世事无常,叫他哪怕身为神祗也依旧求不得、放不下,徒留一世凄苦,满眼荒凉。
回溯之境并不会持续很久,路舟雪的酒坛子刚一砸过去,萧月珩的身形就碎了,星星点点的,犹如碎去的星光,紧接着整个赴月宫都淡去了,这来自过去的戏剧终于落幕。
路舟雪忽然捂着脸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得却像是在痛苦的啼哭,在越来越哽咽的呼吸声里彻底化作哭腔,他扛不住了,他可以在玉鸾宫忍受着寂寞等上一千年、一万年,却在渐渐沦为凡人而再见故人幻影时彻底泣不成声。他的世界荒芜又单调,萧月珩几乎成了他漫长生命里全部的色彩,他要怎么才不疯狂?
“棉棉。”萧风灼在路舟雪身边蹲下,伸手揽着他的肩安慰地拍了拍。
路舟雪抬头满眼水色,瞧见是萧风灼,眼睫一抖,那眼眶里打转的泪就那么滚了下来,砸在萧风灼抓着路舟雪小臂的手上。
“阿灼。”路舟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些崩溃地喊了这么一句,又低下头去埋在萧风灼怀里哽咽。
萧风灼没问路舟雪方才那青衣公子是谁,也没问为何这样失态,他只是把人按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路舟雪的脊背,轻声道:“嗯,在呢。”
下一刻回溯之境到来之前,旧都短暂地恢复了原本的荒芜落拓,天边一抹残月凄凄惨惨地缀着,仿佛弯刀的一面。
路舟雪和萧风灼并肩坐在屋顶上,影子在暗淡的月光里交融,在残月夜里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安详。
“其实我一向害怕梦到他,哪怕我很想他。”路舟雪拨弄着脚边的瓦片,有些自嘲地说道,“很矛盾吧,可我又何尝想如此呢?阿灼,最痛苦的从来不是所爱不见,而是每次重逢都是大梦一场,醒来的那一瞬间,痛不欲生。”
“他的执念是他的哥哥,因他而死,所以他日日陷于内疚之中无法自拔,借酒浇愁。”路舟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毫无章法,但好在萧风灼听得懂,安安静静的,从不打断他,“有时候喝醉了,还会把我当成他哥哥,这个时候他会撒娇,但我不喜欢他这样,一点也不喜欢,因为显得我和他都很可悲,一样的求不得。”
“阿灼,我都快记不清了,他清醒着的时候的样子。”路舟雪有些懊恼地抱住了脑袋,他在记忆里把萧月珩描画得太美好了,哪怕是喝醉了也一样的温柔,他快想不起来了,萧月珩清醒时的真正模样,“他老是喝得醉生梦死,仿佛这样就能忘却痛苦了一般,可是阿灼,忘不了的,我们谁都忘不了。”
“你爱他?”萧风灼轻轻地开口,他其实并不太理解路舟雪这种浓烈的情绪,他养过戚南阔,养过柯柔,而他们都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可他们谁都不像路舟雪这样的委曲求全,这样的轰轰烈烈。
戚南阔的执念是萧风灼,所以他剖了他的妖丹,把他拉下来共沉沦;路舟雪却不一样,他的爱卑微,却干干净净,哪怕穷其一生追逐一道望尘莫及的幻影,也不愿意去刻意绊住萧月珩脚步。
“我当然爱他,我爱他入骨。”正主面前不敢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路舟雪整个人轻松了很多,他干脆把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萧风灼。
“怎么不告诉他呢?”萧风灼向来随心所欲,没了妖丹之后愈发讲究及时行乐,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路舟雪分明爱意汹涌还要竭力压抑。
“最初是不敢,也是不甘。”路舟雪苦笑一声,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可如今这样却只叫人心疼,“后来却是没机会了。”
“为什么?”萧风灼不解。
“他死了,灰飞烟灭。”路舟雪平静地说道,他伸手挡住天边残月,仰头瞧着指缝间流泻下来的月光,眼眶里亮晶晶的,像是泪,又像是月光,“连个念想也没给我留下。”
“死了?”萧风灼一瞬间神色变得有些怪异,他分明……萧风灼眼瞳骤然瞪大,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路舟雪懒洋洋地往萧风灼肩上靠,后者下意识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路舟雪在萧风灼胸膛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闭上眼睛,慢慢地说道:“阿灼,九重天宫上,是有神的。”
路舟雪:“神明住在不周山上,平等公正的管理着众生。在很多年以前,凡人能够通过巫咸国境内的灵山登上神界。”
“那为什么后来不能了?”萧风灼语气平淡得仿佛一个人在讲故事,一个人在听一般。
“因为凡人背弃了神明,所以神明也厌弃了他们。”路舟雪闭着眼睛道,“巫咸人带着兵器、毒药以及瘟疫从灵山登上了神界,为了争夺神权的鼎,将月神钉死在天柱之上,舔舐他的鲜血,吞食他的骨肉,妄图肉身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