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鬼府之后千里皆是荒无人烟,路舟雪抿着唇抱着孔雀,脚下踩着踏雪无痕一路疾行,少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见他一脸凝重,没忍住道:“知道你着急,但你也别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你才无头苍蝇。”路舟雪随口怼了少年一句,终于在离开鬼府后的第三天重回了苍梧之野,路舟雪微微松了口气,只要离开了鬼蜮,他们就算安全了一半。
至于二人为何出现在此,话要从三日前路舟雪在鬼府动用神力召起了“暮苍山”说起。
罡风围绕在路舟雪周遭吹卷,殿外跪守的一众恶鬼大多感受到威胁暂时退去了,动作慢未来得及躲避的则尽数在纷扬的雪下化作飞灰,鬼王用青衣裹着艳鬼,把人紧紧地护在了怀里,任由凛冽罡风在他手臂、脊背上划开道道伤疤,一缕发丝被罡风削落,公孙无音在他怀里探出头来,有些惶恐道:“主子?”
鬼王默不作声地把人往自己胸膛上按了按,他往周遭打量了一番,恶鬼们从哪怕避开了落下的白雪,依旧被路舟雪身上的威压压得在地上七窍流血、痛苦翻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哪怕是一旁看戏的林曦扬也没能幸免,整个人跪了下去,勉强依靠着插入地底的佩剑稳住了身形,指尖攥得发白。
没受到影响的,也就只有鬼王,以及被他从一开始就护在怀里的艳鬼,只是很快鬼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红衣少年一早察觉不对劲溜得老远,如今路舟雪指尖凝着冰霜站在不远处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你去那神像下头躲着。”鬼王低声在艳鬼耳边道,眼睛则目不转睛地仍旧盯着路舟雪,巫咸人造神的法子是他告诉的,他自然也认得一些太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据说来自于神界的术法,例如方才路舟雪所说的暮苍山,不管这术法流传至今威力还剩多少,都不是公孙无音这样身无所依的孤魂野鬼扛得住的。
“主子!”公孙无音自然知道形势的严峻,可他是鬼王的手下啊,不能鞍前马后便罢了,如何能躲到主子身后?
“二位如此,倒显得我像个坏人了。”路舟雪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鬼王身后,说着手里的气贯山河就朝鬼王砸了下去,鬼王面色微变,抱着怀里的艳鬼闪身躲开。
“鬼王跑得好快。”路舟雪一击落空,手心很快重新凝聚起灵力,他是四季神,却因为兼掌生死的缘故,也算得上半个武神,只是他从万年前就不用剑了,为了弥补武力的不足,他所有的招数,哪怕是这样的阵地法术,全都带着进攻的色彩。
鬼王要护着艳鬼,很快被路舟雪打得节节败退,后者指尖缠着天白丝,操纵着罡风就要把鬼王绞成碎片,眼看鬼王沉下脸色,打算同他鱼死网破时,早就躲在一边的红衣少年忽然又冒了出来,身形诡秘地绕开路舟雪的护体罡风,来到他近前,什么也不说,按住他的右手,将一身杀意尽数化去。
做什么?路舟雪抬眸望着少年,无声地问道。
“你想压死这小孔雀么?”少年继续驱散着路舟雪一身外泄的恐怖威压,只问了这么一句,而后把已经昏迷不醒的孔雀扔进路舟雪怀里,他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去把孔雀带了过来。
少年这么一搅合,路舟雪才刚起的一身气势就散了,他怀里抱着孔雀落到地上,不再对鬼王穷追不舍,鬼府纷纷扬扬落着雪,罡风呼啸依旧,却没有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了。
路舟雪懊恼不已地查看孔雀的伤势,他失控了,被邪灵点破真相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要挣脱束缚,不能被鬼王拿捏,全然忘了贸然动用神的力量,对于孔雀这样寻常的生灵来说是多么难以承受的伤害。
路舟雪小心控制着灵力竭力修补着重压给孔雀造成的伤害,少年则同鬼王谈起了条件:“如今的情形阁下都看清楚了,不妨放我们离去,对你我都好,鬼王觉得呢?”
俗话说机不可失,如今路舟雪已经到了鬼府,鬼王想要他身上的神骨,哪里愿意就这么放他离开,因而听了少年的话他有些犹豫,仍旧想要试图强留下路舟雪。
少年看穿了鬼王心中所想,他将刚刚趁乱溜出去拿回来的重剑放到地上,似乎有意要吸引鬼王注意力,手中则转着那把时常使用的轻剑,提醒道:“我并非不信阁下的能力,只是——”
少年目光落到鬼王怀里,继续道:“他受得了吗?”
就这样,二人带着孔雀还算安然无恙的离开了鬼府。只是他俩没什么大碍,孔雀却因为路舟雪的缘故受了点不大不小的伤,后者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少年凑过来看了一眼,很快给出了解释:“这丫头的骨骼太脆,受不住你的威压,又是成长的关键时期,重压之下有强行生长的苗头了。”
闻言路舟雪抱着孔雀的手一紧,他救命稻草一般地看向少年,忧心忡忡地问:“可会有什么大碍?”
“挺过去了,她的修为会涨一大截,算因祸得福吧。”少年道,他有些稀奇地看着路舟雪,这孔雀似乎是前任凤凰的女儿,怎的如今这位凤凰君也担心成这样?莫非是相处久了生了感情了?
路舟雪心思都在孔雀身上,未曾留意少年看他的眼光,他听完少年的话,又追问道:“若是挺不过去呢?”凡事有利就有弊,孔雀是受了他的无妄之灾,路舟雪如何不担心?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最初是他出于怜悯提出要照顾孔雀,如今也是他受不住了孤独,要跟她相依为命。
“挺不过去,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少年耸耸肩,“不过她的情况没那么严重,挺不过去的概率很小,至多就是难受些。”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这丫头也算因祸得福。”少年看着拧眉不语,满脸懊恼的路舟雪,无奈道,“你别这么自责了。”
“这是我的疏忽。”路舟雪心疼地摸了摸哪怕在昏迷中也仍旧难受得直哼哼的孔雀的头,往昔疏离冷淡的脸上又是担忧,又是焦急,任凭谁来看了,怕是都要误会他怀里抱的是他的亲女儿。
少年将路舟雪的神态看在眼中,轻微地摇摇头,叹口气,慈悲心啊,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可惜每个心怀慈悲的人,却都为慈悲付出了代价,黄钟也好,玄度也罢,全都面目全非了。
“你很在意她么?”少年忽然轻声问道,路舟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少年也没说什么,很平静地又问了一遍,“这丫头是朱凰的女儿,与你并无干系,但你似乎很在意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路舟雪轻声道,他脚下踩着踏雪无痕行进得飞快,两岸的景致飞快地向后倒去,路舟雪的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温柔平静,“我在意她,她也需要我,这就足够,哪怕她不是我的女儿。”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相依为伴,这便是全部的理由。
“是吗……”少年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这次是真的有些些疑惑地问道,“不怕所托非人么?”
“不怕。”路舟雪回答得很干脆,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也平和至极,看过来时有那么一瞬间同少年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合,他说,“怕什么,他们不会是那无情无义之人。”平白叫他这一腔深情错付。
“他们?”路舟雪的用词勾起了少年的兴趣,他微微偏头,目光有些好奇。
“阿灼、空青,他们都很好。”路舟雪不自觉笑起来,太过于温柔缱绻,少年微微晃神,他似乎有些理解萧风灼对路舟雪另眼相看的缘由了,即便只是为了他的一个笑容,也足够赴汤蹈火了。
路舟雪说着看向少年,神色认真又专注:“你也很好,即便你连名字都不肯说。”
心中最无法割舍的,还是萧月珩,因为那个人,他天真又淳朴地相信,每一个人都美好,都值得温柔以待;也是因为那个人的骤然离开,他独自留在了回忆里走不出心门,再不敢与人有丝毫羁绊。
不周山的神明们谁都不知道,那个性格孤僻古怪的岁杪神君,其实只是个畏惧别离的胆小鬼,他舍不下每一个在他生命中来去的人,只恨不能在能够相处的岁月里待他们再好一些。
“我可不好。”少年定定地盯着路舟雪瞧了片刻,心的一角被轻轻地触动,片刻后他嘴硬心软地扭开脑袋,轻轻地哼了一声,连带着萧风灼也抹黑上了,“姓萧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被他骗了。”
路舟雪歪了歪脑袋,轻声道:“阿灼才不会骗我。”
“啊哈。”少年轻笑一声,没反驳他。
“……路、路哥哥……”乖乖靠在路舟雪胸前的孔雀忽然哼唧起来,一边揪着路舟雪的衣领扯来扯去,都把他原本齐整的衣衫扯散了,半个雪白的胸膛都露在外面。
见孔雀一脸难受,路舟雪心疼极了,他不自觉也压低了声音,轻轻柔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空青,哪里难受?”
“……疼……”孔雀全身骨头都在疼,她也分不清哪是哪,便只一个劲地喊疼,听得路舟雪越发的揪心起来,语无伦次地哄:“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没事……”
少年看着两个仿佛快要哭出来的人,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糟心,他捏了捏鼻梁,无语道:“只是骨骼生长带来的痛处而已,别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路舟雪仍旧一脸忧心忡忡,脸上的表情生动又丰富,少年彻底没辙了,他终是道:“你把她给我,我有办法解决。”
路舟雪将信将疑地把孔雀交到少年手里,之间他指尖掐着一团红色的灵气从孔雀眉心送入了她体内,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本来还哼哼唧唧的孔雀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的灵力能帮她压制住骨骼的疼痛,但是相对的,她能获得的成长也会有所减弱。”少年边说边把安静下来的孔雀交还给路舟雪,“等她醒了就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寡妇似的,不好看。”
少年给孔雀疏导完后没多久,小丫头就在路舟雪怀里醒了过来,口水在他胸口上流得到处都是,她略有些迷茫的睁开眼睛:“路哥哥,这是哪里?我们不是在鬼府吗,怎么出来了?”
“擦擦口水,你哥哥同鬼王打了一架,然后把你抢出来了。”少年伸手掸了掸孔雀脸上的口水,一句话说得掐头去尾、省略中间因果关系的,直接偷换了一个概念。
“听他胡扯。”路舟雪怼了一句,摸摸孔雀的头发,关切道,“可还有哪里难受?”
孔雀摇摇头,又点点头,捂着肚子委屈巴巴地看着路舟雪道:“饿了。”
“我说怎么睡梦中扯你哥衣襟,原来是饿了找奶喝。”少年那张嘴是跟萧风灼一脉相承的嘴贱,后者还怕把人逗过了有所收敛,他却是有什么说什么,相当的百无禁忌。
路舟雪没按捺住脾气抬脚就踹,却是放慢了行进的脚步,左右孔雀没什么大碍了,路舟雪也不急着回终庭了。
少年:“路舟雪,你想去妖族看看吗?”
路舟雪还没回答,他怀里的孔雀先语速急切地阻止道:“不能去妖族,也不能回终庭。”
“哦,为什么?”路舟雪低头问道,心中却在思量可是他半月前旧疾发作浑浑噩噩离开终庭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破军娘娘设了局要害你!”孔雀隐去了那日瑶光找过她的事,只说了瑶光要陷害路舟雪的事,又提了一下百里长情闭关以及恶鬼来犯的事,“鬼王带着恶鬼去过终庭,因为争夺一样东西谈崩了,一怒之下毁了凤凰台。”
少年在旁边道:“神骨?”
“对,就是神骨。”孔雀忙不迭地点头道,一边煞有介事地对路舟雪说,“路哥哥,他们争什么都无所谓,你不要回去趟这趟浑水!”
路舟雪听着孔雀说着与年龄不符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揉了揉孔雀的脑袋,轻轻应了声“好”。
孔雀是一个没有了双亲的孩子,哪怕路舟雪竭力护着她了,她也依旧因为各种因素被逼着成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