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祭坛离开之前,萧风灼拔刀将那石像砍了个稀碎,连带着地上的血石都敲碎了一块一块装在纳戒里带走,路舟雪瞧着他蝗虫过境一般的行为,一脸不可思议道:“你在干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萧风灼手里拿着一小块血石碎片抛着玩儿,“血石制符,对付恶鬼、魔修最是好用。”
“你倒是懂得多。”路舟雪叹息道,祭坛被毁,围绕戎城设下的阵法自然而然地就破了,那阵法既是聚集阴气、锤炼恶鬼的邪阵,同时也有镇压的作用,如今阵法被破,一直被困于地底的恶鬼和阴气一股脑儿的喷涌而出,一时本就浓郁的夜色越发黑云翻滚,伴随着凄厉哭号,竟是有与东山鬼蜮相融的征兆。
躺在陵墓里休养生息的阴姬察觉到祭坛被毁,愤怒之下直接冲破陵墓跑了出来,鬼气在惨白的脸上萦绕,因为怒火整张脸狰狞又扭曲,双眼更是血红一片,她望着祭坛的方向咬牙切齿道:“竖子尔敢!”
厉鬼怒,四野生怨,阴姬仰天怒吼,山川、林泽、荒野、孤坟……四处哀嚎声、怨怼声此起彼伏,千里绵延的乌影下头爬出来一个个双膝跪地的恶鬼,恶鬼直起身来,皆面目可憎,道了句:“请娘娘吩咐。”
阴姬抬起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往路舟雪逃走的方向一指,幽幽惨惨道:“杀——”
“是。”恶鬼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重重地叩拜下去,而后又抬起头来,长长的舌头伸出口腔舔了一圈嘴唇,垂涎三尺道,“敢问娘娘,杀多少?”
“若是尔可为,便是杀尽天下正道又如何?”阴姬长长的广袖一甩,声震四野,嚣张又不可一世,却偏偏指着手下恶鬼的脑门骂了句“狂妄!”
恶鬼们深深地弯下腰去,再直起身时带着各自的欲望倾巢而出,刹那之间,数万恶鬼犹如虫蝇铺天盖地,戎城方圆百里嚎哭不止,冲天怨气恍若阎罗地狱。
“阿灼,我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路舟雪仰头望着天上的异象,耳边恶鬼的哭嚎声刺得人耳膜生疼,阴姬发怒引起这样祸患,完全是因为他和萧风灼毁了祭坛的缘故,是故他有些迟疑,“若非你我——”
“棉棉。”萧风灼打断道,他一边解决着面前全都发疯一样前赴后继扑上来的恶鬼,一面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没有你,阴姬在戎城的一切布置终有一日也会反噬到正道的身上,绝非是你的缘故。”
萧风灼顿了顿,又似开玩笑一般补充道:“这可不像你。”
路舟雪跟着萧风灼从正殿中跑出去,外头走廊上的恶鬼更多,不算难对付,只是数量太多,收拾起来麻烦,路舟雪指尖控制天白砍瓜切菜一般割过去,随口应道:“不像我?何出此言?”
“你从来都很冷漠,像一个旁观者,仿佛任何人都与你无关。”路舟雪的天白解决了大部分的恶鬼,萧风灼直接解放双手,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忽然考虑起了其他人,这的确惊人不是么?”
路舟雪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萧风灼是在夸他还是骂他,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萧风灼把他定位得很准,他的确我行我素,也的确擅长冷眼旁观,而这一切全都源于一个叫做“神明”的习惯。
路舟雪罕见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作为神,他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是合情且合理的,但是作为人,无疑是傲慢又冷漠,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看法的,可是如今面对萧风灼,他竟是生出了不知所措和惶惶来。
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萧风灼被恶鬼围在中间竟是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半是玩笑半认真道:“不过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用情至深才最是容易被辜负,万念俱灰太痛,你别受那样的苦。”
路舟雪控制天白的动作一顿,猝不及防指尖就被锋利的丝线割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流出又被丝线吞没,整个过程发生得悄无声息,正如路舟雪没有任何变化得神色一般平静。
俩人一路从宫殿里杀出去,江陵看不上妖族,自然也不屑于跟在路舟雪后面仰仗他的庇佑,哪怕身负重伤也硬撑着从发狂的恶鬼们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三个人各自为政地出了宫殿,外头走廊上的恶鬼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先前同祁玉翻云覆雨的青衣公子抱臂依靠着尽头的廊柱,眉眼间残留着云雨过后的妩媚,衣衫随意地系着,半条腿露在外头,呈现出一种慵懒的妖娆来。
路舟雪没在他身上感觉到丝毫鬼气,心中有些疑虑,却也没把他当回事,正要躲开他从别的地方离开时,那青衣公子身形一晃拦住了三人的去路,手里的竹箫转了个圈直接朝路舟雪的胸膛击打过去。
萧风灼提刀去挡,碰上那支竹箫的瞬间,虎口直接震裂出血,弯刀脱手飞了出去。青衣公子却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箫尾顺势在萧风灼手腕上轻轻一点,他手臂竟是瞬间筋骨皆断,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萧风灼瞬间脸就白了,路舟雪神色大变,抬手一掌推出一道劲风,青衣公子翻身躲避,他趁机打了一道灵息修复萧风灼手臂,带着人踩着踏雪无痕打算离开。
不想才凌空而起,底下青衣公子也跟着脚踩房檐紧追而上,手中竹箫掷出直逼路舟雪面门,另一只手五指成爪则去掏萧风灼后心,俨然是要他二人都葬身于此,路舟雪不得已只得带着萧风灼又落回原地。
“阁下想要怎样?”路舟雪将受伤的萧风灼护在身后,一脸戒备地望着对面缓缓落下的青衣人,他看不透面前这人的实力,阴姬凶悍,他还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对上如今这人他却是不知道了。
青衣公子抬手接住飞回来的竹箫,歪了歪脑袋,只是望着他们笑,并不说话。
因为身受重伤,江陵就跟恶鬼们多纠缠了一会儿,等他来到走廊时面临的便是这么一个僵持的局面,他瞧着站在那里又娇又媚的青衣公子面色微变,如临大敌道:“你——公孙无音?”
“公孙无音?”这一声是路舟雪问的,他不知道公孙无音是什么人,如何能让江陵这般忌惮?
“鬼王手下八方恶鬼之首,艳鬼——公孙无音。”身后的萧风灼缓缓开口道,路舟雪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语气也能猜到,想来他现在应当也是一脸凝重。
顿了顿,萧风灼又缓缓补充道:“艳鬼之名存在已久,但——我未见过他。”
萧风灼这句话传递出一个可怕讯息:萧风灼较百里长情这些大能年长,阅历更深,他都只闻其名而未得见的人,活得该有多长,实力又该有多深不可测?
路舟雪下意识拉紧了天白的丝线,精神都紧绷起来,他有种预感,面前这所谓的艳鬼,如今只有三成功力的他,绝不是对手。
“嗯?认得我?”公孙无音看向江陵,端详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哦,我也认得你,你是那混小子的师父。”
江陵的七个徒弟,六个都死了,唯一或许活着的便只有祁玉了,公孙无音口中的“混小子”自然不可能是那死了的六个,何况他刚同祁玉翻云覆雨过,也只会是祁玉。
只是公孙无音此时话才一出口,路舟雪莫名有些尴尬,毕竟刚刚他才同萧风灼被迫围观了公孙无音的活春宫,而且艳鬼的实力这样深不可测,恐怕那时也觉察到他二人在房顶了。
“你见过祁玉?!”徒弟不见了,江陵自然着急,如今听公孙无音提起,哪管他是恶鬼还是旁的什么人,当即便急切地问起了徒弟的下落,末了似乎又觉得失了宗师风度,又多此一举地威胁道,“若是他出了什么差池,我定叫你好看!”
当真是着急了,都忘记了自称“本座”,他的虚张声势萧风灼看在眼里,撇了撇嘴,还是同路舟雪低声讽刺道:“这江陵狠话放得不少,可叹七个弟子已去其六,也不见他拿阴姬怎么样。”
“话多,手不痛了?”路舟雪瞥他一眼,也搞不清楚为何萧风灼明明痛得脸都白了,却还有心思说风凉话、看热闹,忍不住用掌心推了推他的头,轻声道,“幸灾乐祸,当心下一个就是你。”
“棉棉会保护我的,不是吗?”萧风灼毫不在意,低头在路舟雪手心蹭了蹭,像只娇俏地猫儿。
“他叫祁玉么?”公孙无音轻声喃喃,脸上妩媚地笑开了,但是很快他就收敛了所有神色,抬眸冷漠地看着面前三人,唇抵上竹箫的吹奏孔,悲怆苍凉的洞箫声刹那间萦绕在三人耳廓。
萧风灼意识到什么匆忙去捂路舟雪的耳朵,却到底是慢了一步,公孙无音的洞箫声牵动的不止是人的心绪,更引动周围本就不平静的阴气暴动,直接形成了一个小型秘境,三人躲闪不及当场被吞了进去。
姗姗来迟的阴姬只瞧见一地即将溃散的恶鬼残影,转头又看见公孙无音靠着廊柱屈起一条腿坐在地上,腿上的衣物滑落,各种凌乱的痕迹从脚踝一直延伸进了大腿根,暧昧又淫乱。
瞧见他如此不顾廉耻,虽同为厉鬼,却到底是曾是大家闺秀的阴姬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却还是碍于一些原因没有说什么,而是道:“你把人拉进去了?”
公孙无音的洞箫声能蛊惑人心,形成的秘境亦能挖掘人心的不平,陷入幻境的人,要么在难以得偿所愿的轮回里不得出,灵力枯竭而死;要么将错就错,屠尽心魔自伤而出。
但艳鬼的秘境并不能帮助人消除心魔,锤炼心性,哪怕侥幸杀死心魔从秘境中出来了,心魔也不会消失,反而会生长得越发根深蒂固,痛的更痛,恨的更深。
“毁了主子的神像,不叫他们受些处罚,难道就这么放了么?”公孙无音似笑非笑地反问道,“阴姬,主子不会追究什么,不代表你的差事就办得好了,他不罚你,不代表我不会来管束你。”
“那你呢?公孙无音。”阴姬略带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艳鬼显然是被喂得很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餍足的身体,反唇相讥道,“你如今在我的地盘做这种事,现在又来说这样的话,不也是仗着主子不计较而在越俎代庖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公孙无音低头把玩着那支竹箫,手指拨着竹箫滚来滚去的,像个玩玩具的小孩子。
妩媚的姿态,满是稚气的动作,嗓音又清冷恍如谪仙人,阴姬一个女子也叫他无意识地勾得呼吸一滞,只想不管不顾撕了他那一身衣服同他被翻红浪。
“你挂念你的女儿、你的丈夫,死了都在为那俩人筹谋,我管不着这些,只一点,你不可以背叛主子,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可懂了?”公孙无音这一番话是在拉拢,也是在敲打。
他容忍阴姬同她生前的丈夫女儿牵扯纠缠,却也忌惮她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背后捅他效忠的主子一刀。
“这些事不用你提醒,我知晓该做什么。”阴姬转过头去,语气有些怪异,公孙无音未曾抬头,因而没瞧见她的脸有些羞恼地红了,为她方才在公孙无音无意识勾引下的失态感到羞怒。
……
幻境里,深秋的风摧折过泛黄枯叶,落下萧瑟一片,人去楼空的朱墙楼阁满眼断垣残壁,灰尘层层叠叠堆积,恍若积蓄而又无人问津的孤独岁月。
风卷起庭前落木,垂死挣扎一般起起落落,终是难回枝头,只能闭口不言,寂寥地落着,直到寒风吹拂,在隆冬的雪里长眠。
门庭冷落的朱门半掩,石阶下零落苔痕,陈旧生了锈迹的一把铁锁,锁住了里头的寂寥。
太子娶亲的仪仗热热闹闹沿着长街唱了过去,无数人踩过门前的枯叶,议论过天潢贵胄的风花雪月,流云一般地走了过去,没给破败的楼阁、荒芜的庭院留下一点热闹。
谁都不在意,谁都不记得,这被一把铁锁锁住的门楼里,有一个人数着更声一声又一声,守着日月一日又一日,记着年岁一年又一年。
“太子娶亲,好热闹的管弦。”瘦削的青年跪坐在枯萎的老树下,仰头看着那一尺见方的天空,他的脸色极白,即便没有做任何表情,嘴角也是凄苦地垂着。
耳畔丝竹声悠悠,喧嚷极了,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看着都肝肠寸断的落寞来,他伸手捡起一叶枯落,捧在手心看着,轻轻地自言自语:“他是太子,那我是什么呢,笑话么……”
“父皇,我也曾是太子,但您好像不满意。”他始终低着头喃喃自语,看着像是疯了,除了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声音哪怕他竭力压抑也止不住地哽咽,“似乎没有人满意……”
“哪怕我也是您的孩子呢?”
“我从不快乐,但您何曾在意,就如他们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