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重又积蓄起雷云,比不得凤凰涅盘时的声势浩大,却也足够兴师动众,终庭众修者皆纷纷聚集在宗门前的开阔处静候台上长老出关。
“看这天地异象,想来是太上长老出关了。”萧风灼系着围裙坐在灶台前烧火,长手长脚缩在一小个地方,看着有些许屈就,听见外头的动静,抬头瞧了一眼,不太感兴趣的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盯着天边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路舟雪问道,“怎么忧心忡忡的?虽说是予昭的师尊,但未必就不会照拂你。”
路舟雪不再看天象,回头望着萧风灼,认真道:“孔雀想走剑道,还缺个教导的师父。”
“哦?”萧风灼将手里的柴火塞进灶膛,火光跃动,映得他的眼睛很亮,他站起身将切好的菜丢进锅里,袖子用布条绑到手肘后,露出一截小臂,握着铲子一边翻炒,一边道,“让她师祖教导她呗,反正长扬宗的太上长老剑道第一人当之无愧,教导一下自己的徒孙怎么了。”
“我本也是这般打算的。”路舟雪说着,看上去有些纠结,“只是……”
他神魂分离,又受困于凤凰肉身,如今功力只余下不到三成,太上长老半只脚跨进神域,比不得其他修者好糊弄,他怕被看出什么来,毕竟路舟雪替了涅盘的予昭,也算是夺舍了。
“只是什么?”萧风灼忙着炒菜,因为背对的缘故,自然看不到他的表情,随手往锅里加着调料,一边漫不经心道,“其实你亲自教那小孔雀是最好的。”
“教不了。”路舟雪直接否定道,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抖了抖。
“还未曾尝试,如何就教不了——尝尝味道。”萧风灼夹了一筷子送到路舟雪嘴边,眼睛却还盯着锅,完全没有注意到路舟雪的异样,“你的根骨极好,性子也合适,天生就是练剑——”
“我使不了剑。”不等萧风灼说完,路舟雪出声打断道,嘴里的东西被他味同嚼蜡的咽下去,萧风灼动作一顿,回头看着他,有些奇怪:“你怎么了?”突然这么激动。
“没什么。”路舟雪摇了摇头,转身几步跑出了厨房,背影仓皇,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萧风灼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平日里不着调的笑容完全收了下去,片刻后他又转回身,神色如常的继续炒菜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娘亲。”庭院里按照萧风灼的指点认真练剑的孔雀看见路舟雪跑出来,高兴地喊了一声,见他神色不对,担忧地道,“娘亲怎么了?”
“无事。”路舟雪道,低头看见予昭拿在手里的木剑,问道,“练得如何了?”
“小勺教的动作都会了。”孔雀颇有些骄傲地说道,可是随后又忧愁地皱起了眉,看起来苦恼极了,“小勺让我尝试引气入体,我怎么都感受不到气。”
“小勺?”路舟雪被孔雀的称呼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就没顾得上留意她话里的内容。
“就是哥哥呀。”孔雀眨了眨眼睛,“他不让我叫他哥哥,我又不知道他的大名,但是他给我雕的小岛上有个‘勺’字,只好叫他小勺啦。”
路舟雪:“……”
没去纠正孔雀认错了字的事儿,路舟雪开始指点她引气入体,他抓着孔雀的手腕,带着她打了一套,一边打一边道:“清风越过山坡,天边窜过流云,这是你被赋予的感受;现在尝试通过你手里的剑去主动感受世界。”
孔雀依言照做,当真有了一点模糊不清的感觉,但她抓不住,忙问道:“感受什么?”
“随便什么。”路舟雪道,“落花、流水或是飞鸟,它们皆是世界法则的一面。”
不过就是瞬间,孔雀感觉到她与手中的剑产生了一股微妙的联系,而通过剑,她又与整个大千世界产生了共鸣,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认清过所处的世界。
成了。
“棉棉,很会教喔。”萧风灼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解,正往庭院的石桌上布菜,弯腰时额发垂下来,那一瞬间,路舟雪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梦中都从未出现过的故人。
“萧——”话才刚一出口,这时候对方刚好抬起头来,看清那双琥珀色眼眸的瞬间,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尽数化作气音,路舟雪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那是萧风灼。
“嗯?怎么了?”萧风灼以为他是在叫自己,疑惑地看过来,见路舟雪神色恍惚,歪了歪头,客观评价道,“你今天很奇怪。”
“吃饭吧。”不过他也没对路舟雪的失态多做追究,招呼了一声,然后放荡不羁地坐下去开始吃饭了。
“你还会做饭?”路舟雪看着一桌子卖相很不错的人间饭食细微地瞪大了眼睛,他不太能够想象萧风灼一个妖修能把凡人的食物做得这么好。
“我会的可多了。”萧风灼随口答了一句,跟小孔雀两个人一通风卷残云,犹如两个不同型号的饭桶,分分钟吃得汤汁都不剩。
路舟雪:“……孔雀也就罢了,你一个已然辟谷的妖修,何至于这般?”饿死鬼投胎似的。
萧风灼诡异地从路舟雪一言难尽的表情中读出了后一句话,他吃饭的动作还是优雅的,轻轻地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才道:“我天资愚钝,也没什么问鼎大道的追求,就是格外看重口腹之欲。”
路舟雪:“……”那好叭。
临近傍晚,路舟雪换了一身庄重些的衣裳,头发也少有的用发带绑了高髻,尽管还是一身白,至少比起以往没那么随意散漫了。孔雀问他可是要去迎接师祖出关,路舟雪点了点头,也没否认,尽管那是予昭的师尊,但既然他要帮着了解予昭剩下的因果,自然少不了她的师尊。
“我就不同你去了。”出门前萧风灼给他理了理衣襟,又叠好了了衣袖的褶皱,见路舟雪略带疑惑地看过来,笑了笑解释道,“毕竟是庆贺你们终庭的大能出关,我一个妖修去凑热闹,且不提会不会被乱棍打死,若是妖王知道了,少不了扒我一层皮。”
……
路舟雪去的时候,太上长老还没出关,只是闭关的山峰下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翘首以望的修士。
尽管凤凰涅盘时惊动了整个终庭,但实际上认得路舟雪的人并不多,他又长得貌美,一身白衣往人群中一站,完全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只是多是对他的容貌评头论足,言语之间并没有多少尊重。
“这是哪位仙君,生得如此俊俏,怎么从未见过?”
“白发银眸,似乎个人妖混血。”
“人妖混血?那不就是专攻人取乐的炉鼎,怪不得如此绝色,原来就是专为勾引人生的。”
人妖混血在两边都地位低下,法力低微不说,偏偏又都生得貌美,一身皮肉更是顶好的炉鼎,因而多被修士们圈养,肆意凌辱。
人妖结合本就为世不容,即便出生也会被双亲厌弃,加之混血没有自保之力,很容易夭折,因而大多数人妖混血都是有主的,即便出门在外,他们身上的灵印也能让人一眼辨出身份。
一时之间,落在路舟雪身上的目光放肆起来,语言也越发的不堪入耳。
“那容貌,那身段,也不知便宜了哪家仙君。”
“我若是他的主人,定要将他绑在床上,夜夜翻云覆雨才好。”
“太上长老即将出关,他一个人妖混血来凑什么热闹?莫不是想凭借姿色勾引太上长老,好飞上枝头变凤凰?”
眼看说得越来越离谱,路舟雪还没什么反应,同是等候太上长老出关的叶瑾听不下去了:“即便是混血,涅盘的凤凰如何能与那些低贱的东西相提并论?太上长老即将出关,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这是谁,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凤凰?莫非这是……?”一位修士瞪大了眼睛,看着如霜如雪站在那里的路舟雪,有点慌了。
凤凰不同于寻常妖族,他们可以看不起人妖混血,也可以看不起路舟雪和予昭,但是他们却不敢轻看凤凰血脉,何况朱凰背后还有一个太上长老——即便涅盘后的她不再是予昭,他们仍旧要顾忌朱凰与太上长老的师徒情分。
“对,此人正是凤凰仙君。”叶瑾看着说话的修者,眼神讥诮,“以后若是胡言乱语,也该认清楚人,免得祸从口出。”
叶瑾和他的父亲一样年少有为,又是宗主之子,他一发话,其他修士哪怕心里不服,面上也不会跟他过不去,对于路舟雪的议论自然也停了。
却不想在众人都以为翻篇了的时候,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说得好听是凤凰仙君,实际上不也是个低贱的人妖混血么?何况众人皆知朱凰予昭涅盘,眼前这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叶瑾眯了眯眼睛,右手按上了腰间的法器,起了杀心。那人看着是在骂路舟雪,实则连他母亲予昭也一并骂了。
路舟雪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修士长得贼眉鼠眼的,不好看,他在心里评价。
只是他这古井无波的一眼却瞧得那人心尖一颤,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那人越发气急败坏起来,连同为路舟雪辩白的叶瑾也一同骂了进去:“什么凤凰仙君,不过就是以色侍人的婊子,叶少宗主这么维护,莫非是睡过?在下斗胆一问,滋味如何?”
路舟雪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安抚住要跟那人争辩的叶瑾,眼眸温润地望着出言不逊的那人,秀气的眉毛轻轻地蹙着,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你为何要如此呢?”路舟雪很轻地问道,声音并不很大,像是底气不足一般,让那人越发得寸进尺,只是正当他想继续冷嘲热讽,一张嘴,被冻成冰块的舌头就从嘴里掉了出来,围观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看着路舟雪。
路舟雪的神色依旧是一片冷淡,只是一瞬间那种温顺的错觉消失了,只余下完完全全的冷漠,他慢慢地走到舌头掉了、满口鲜血的修士面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伸手碰上了他的额头。
仿佛在修士的脑子里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路舟雪很轻地惊叹一声,慢慢地开口道:“你的母亲是秦楼楚馆的歌妓,你耻于自己的出生,所以在拜入长扬后杀了她。”
“卖唱的歌女怀了你的孩子,时逢宗门严查弟子品行,你怕事情败露,所以你也杀了她,挫骨扬灰。”
“嗯,还有,青衣江捣衣的……”
那位修士的过往罪责被公之于众,旁边看热闹的修士纷纷对他指指点点起来,却并不是谴责他草芥人命,而是嘲笑他低贱的出身,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主张要他赎罪。但更多的人则是戒备地盯着路舟雪,生怕自己不敢为人说的秘辛也被探知了去,一时之间针对路舟雪的污言秽语竟是少了不少。
形形色色的面容,千篇一律的嘴脸,对于底层生命的蔑视与傲慢显露得淋漓尽致,不以天下事为己任,做尽伤天害理龌龊事,枉为修士。
只需要看一眼,路舟雪就知道,他们走不到那个位置,诚然,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同样,天道不会容忍自私自利、傲慢无礼之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蹦跶。
那修士见秘密暴露无遗,又因为舌头被割说不出反驳的话,气急败坏之下竟拔剑就向路舟雪砍去,后者闪身避开,继续轻描淡写道:“急了?这才刚刚开始。”
“行了,都闹什么。”眼看事情要闹大,瑶光出声中止了闹剧继续,装模做样地训斥了一番那被割了舌头的修士,转而目光不善地看着路舟雪,意有所指道,“终庭不禁止私斗,可也讲究个点到即止,你这般作为,怕是过了。”
“你也想教训本君么?”路舟雪平静地看着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单纯的疑惑,没有任何挑衅,他就是单纯的觉得,要教训他,瑶光一个几百岁的小仙还不够格。
瑶光目光沉沉地盯着路舟雪看了一会儿,倏地露出一个冷笑,却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道:“太上长老即将出关,别在他面前惹是生非。”
先是天边的雷云被晚风攒聚,黑沉沉的阴云压着山峦,云层中一道电光闪过,随后便是响彻长空的轰鸣,一柄长剑破开层层叠叠萦绕山峰的浓雾,一时剑光璀璨,飘渺雾气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青衣、神色冷峻的男人。
“恭迎太上长老出关。”修士纷纷叩拜下去,齐声震吼响彻山峦。
“无须多礼。”男人剑眉星目俊美非常,看起来却是不近人情的,果然是无情道剑修,一身锋芒毕露,抬手间皆是杀伐。
路舟雪没有跟着众人叩拜,他站在偏僻处打量着这位太上长老,生人勿近的性子,走的是断情绝爱的无情道,却偏偏叫着个风流的名字——百里长情。
长情么?路舟雪饶有兴致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的,他似乎在那男人的灵海里看见了正在形成的神殿。
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于放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道凌厉的剑光带着主人的不满向他刺来,路舟雪脸色一变,好快的剑,脚下一个踏雪无痕翻身躲过,却还是不慎让剑光的末梢刮到,一缕银白发丝从空中飘落。
“你——是何人?”百里长情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路舟雪,细微的表情变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诧,对方看他的目光十分放肆无礼,就想在评估什么物品一般,骄傲如他当即就出手了,尽管因为没想要路舟雪的命而留手了,但那一剑起码也有五六成的功力,居然就叫他这么躲过了?
旁人看不懂他那一剑的玄妙,只当他是小惩大戒,但百里长情自己很清楚,那一剑寻常人根本接不住,起码也是轻伤,哪可能轻描淡写地就断了个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