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连翘第二次,来到清南县城南的苏家老宅。
白墙灰瓦的巨大院落上空,仿佛永远氤氲着一股潮气,也不知为何,大门前似乎有专人泼水,始终是湿漉漉的一片,即便在这早已暖意盎然的春日,只要稍稍靠近一点,便登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就算是墙头探出的那一枝明快的嫩绿藤蔓,也无法使这种感觉有所缓解。
明明是整个儿清南县里最大最厚重的一处居所,里头住的人该是也不少,却偏偏让人觉得一点生人气都无,反而死气沉沉。同苏时焕身上那种明明温润却又凉浸浸的意味一样,这大抵就是叶连翘不喜欢往这边来的原因。
曹师傅得在铺子上帮人抓药,虽然不情不愿,这一遭,姜掌柜仍旧是陪着叶连翘同来,一路上尽着唠叨她,将她从头到尾数落了一个遍,行至门前,熟门熟路地让看门人通报,很快,便有小厮来请他二人入去。
苏时焕早早儿地就在前边会客的厅里等着了。
叶连翘跟在姜掌柜身后,小心翼翼地踏进屋里,就见那清俊的男子正坐在一只小火炉旁,举止优雅地将煮水的小铜壶提下。
“知道你们要来,我便提前把茶煮上了。”
苏时焕挥退一旁候着的人,抬眸冲叶连翘和姜掌柜一笑:“老姜是我家的常客,叶姑娘,倒真是甚少在这儿出现,拢共也才是第二回吧?上次是麻烦你来瞧家母,事情紧急,我未能好生招待,那日在穿石亭旁边,又带累你受了些气。今日却是得好生请你喝杯茶才是——听说,你有话对我讲?”
姜掌柜虽然打发人前来告诉他,下午要和叶连翘一起来找他,却并未曾预先同他说明是什么事。
“嗯。”
叶连翘点点头,见他拿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便看了姜掌柜一眼,跟在后头落了座。
“也真是稀奇。”
苏时焕抬手递过来两杯茶:“从前。叶姑娘不计有什么事。都是让姜掌柜代为转达,今日怎地却亲自前来?让我猜猜,这事儿不小吧。可是铺子里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是的。”
叶连翘低声道:“是……我自家的事。过完这个月,我便得离开松年堂了。”
“哦?”
苏时焕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沉吟片刻,蓦地勾出一抹笑:“这……当真让人意外。叶姑娘为何突然生出这等念头?莫不是在那药铺里受了委屈?”
话是对着叶连翘说的,眼睛却直直望向一旁的姜掌柜。
“谁有那闲心给她委屈吃?”
姜掌柜没好气地冲叶连翘一瞪眼:“是这丫头要嫁人了。日子定在七月,可不得回家准备准备?此番是要嫁往府城去,往后莫说在松年堂里坐堂,便是见一面都难!”
“嫁人?”
苏时焕这下子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将手中茶壶往一个黄杨根雕成的小几上轻轻一顿,目光落到了叶连翘脸上。
“是……要嫁到府城去?那么,若我估计不错。叶姑娘要嫁的,应当就是年前。曾在松年堂附近与我见过一面的那位卫都头?”
“你怎么知道?”
叶连翘一挑眉。
“姑娘在府城认识很多人吗?”苏时焕轻轻一笑,“若我没记错,彼时叶姑娘就告诉过我,卫都头刚去府衙里当差不久。何况……”
何况,若非有情,一个年轻男子,又怎会用那种眼神看一个姑娘?连同他多说两句话都不许,生生地把人往回拽——素来沉稳的人,也只有在心中太过于紧张某个人的时候,才会做出此等幼稚愚蠢的行径。
叶连翘悄悄地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
“那我该恭喜叶姑娘。我虽与卫都头并不熟识,但观其言行,倒觉是个可靠的人,且仪表堂堂,当是姑娘的良配。”
苏时焕唇边含笑,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
“谢您吉言。”
叶连翘弯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姑娘记性可不好,我同你说过,莫要再用那个‘您’字。”
苏时焕轻飘飘扫了她一眼:“再有,早前我便说过,姑娘在松年堂可任意来去,但这买卖上头的事,还希望姑娘不要与我那药铺子断了联系。呵,我就是个生意人,自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样赚钱,姑娘给松年堂带来了不少利益,往后我也盼着咱们能继续合作,纵然你不能再坐堂,但你制出来的护肤品,最好还能接着在松年堂里售卖。这不仅仅是为了松年堂的买卖着想,你知道的,如今这清南县城里的许多人,也都只爱用你手底下出来的东西了。”
他似是笃定了,叶连翘一定会继续做这美容养颜的行当一般。
不需叶连翘开口,姜掌柜便顺顺当当地把话头接了过去:“这个,我与连翘丫头已商量过了,她也有这个意思。此事便不劳四公子您操心了,我自会办得妥当。”
“甚好。”
苏时焕略一颔首:“老姜办事,我自然放心,这事便交给你了。”
紧接着又问:“姑娘佳期定在何日?”
叶连翘也不懂他问得那么细做什么,眨了眨眼:“七月初八。”
“唔。”
苏时焕含笑道:“我与那卫都头不熟,姑娘的这杯喜酒,我是吃不成了。老姜,莫要忘了备份礼,万万不可薄了,只当是咱们相识一场的心意。”
“这个我晓得。”
姜掌柜忙道:“等备好了,再请四公子过目。”
“好。”
苏时焕简短地应当,然后,似有意无意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
叶连翘猜到他不会太难说话,可心底又觉得,他的反应似乎太过于平淡了,平淡得反而让人别扭。
但无论如何,这事儿算是交代完了,她也压根儿不想在这冷森森的大宅里多呆,立时站起身。
“去吧。”
苏时焕朝她和姜掌柜微微一笑,马上便有小厮前来,将他二人送了出去。
待得他两个出了厅,苏时焕方才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向叶连翘的背影望去。
既然从来没打算将她留在身边,那就谈不上舍不得,总归是要有这一天的。
……
将要离开松年堂的事交代清楚,叶连翘心头像是甩脱了一块大石。
无论如何,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接下来的时间,她只要给这一年的坐堂生涯漂亮地收个尾,便可安安稳稳地结束这一切。
其实她心里隐隐地有些期待。
离开了这间药铺,意味着往后,无论做什么,都只能靠自己了。或许卫策会帮她,但那样的助力,与拥有大靠山的松年堂,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她很可能需要应对源源不绝的麻烦,但与此同时,无论她从中得到什么,也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好吧分点儿给卫策也不是不行,但那得看他怎么做。
她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骄傲地想,一面加快速度,打算尽快将手头的事忙活完。
松年堂门前,出现了奇景。
城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药铺,唯独这一间,竟是大排长龙,从铺子大堂里一直排到街沿,随着叶连翘在小书房内的诊治,或迅速或缓慢地移动。城里人仿佛一夜之间,都知道了叶连翘将要离开松年堂的事实,想赶在这最后一个月,将自己的容貌上的问题尽可能地解决干净。
“我跟你说过了,在敷用这种膏子的同时,也要继续吃郎中开给你的汤药,你是记不住,还是当成耳旁风呢?内外结合才能治根治本,你若躲懒,谁也帮不了你!两天后若还是这样,你自个儿别来见我得了。”
每日里上门的人太多,叶连翘难免吃不消,说话时已尽量轻声软语,却仍旧带了些许火气,将面前那不听话的家伙打发走,耳朵里听见元冬高声唤“下一位”,她便偷偷地吐了口气,往外面大堂张了张。
出乎意料,却又仿佛情理之中,姜掌柜非常看重的那如意香,在松年堂里卖得极好。头回她制出来的那百来丸,除开送给薛夫人的二十丸之外,剩下的在三天之内便被抢购一空,来买的不仅有那起深为体味所苦的人,还有不少年轻姑娘和小妇人。
果然,除了冰肌玉骨之外,这周身自带香气,也是人的大愿望吗?
等会儿替外头排着的众人诊治完毕,她好像又去制药房里,再忙活一通了。
叶连翘很轻微地叹了口气。
制作出来的东西受欢迎,固然令人欢喜,但太过于受欢迎,也是扰人的一件事啊!
趁着下个人还未进来,她转头看了平安一眼:“要么你先去同曹师傅把那如意香要用的药材讨进来吧,咱尽量节省些时间,免得……”
话音未落,她耳朵里仿佛听见,外头大堂里起了些骚动。
铺子里原本人就多,每人发出一点动静,凑在一处,便是轰轰隆隆,穿破隔着的帘子,直勾勾传了进来。
“又怎么了?”
叶连翘心道,再这么下去,自己都该上火嘴边起燎泡了,一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元冬去瞧瞧,最好不干咱们的事。”
元冬答应一声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又跌跌撞撞扑了回来。
“叶……叶姑娘!”
不知何故,她面上添了两分慌张之色,结结巴巴道:“出、出事了,那位汤老先生来了,嚷嚷着要找你说清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