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要死了,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呼吸平复的那刻,柳涯看着青灰色的床帐,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一张脸,一张他曾经魂牵梦萦,也是导致他下半生只剩下无尽痛苦和悔恨的脸——那是他夫人的脸,也是和他夫人长得如出一辙的儿媳的脸。
如果不是那张脸,那几坛酒,那一场误会,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自己一直都在用这样的借口,逃避看到对方的那一天时,心中渐渐萌发的那种名为‘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不断胸中不断蔓延生长的想要靠近对方的欲望。
临死之前的当下,他终于从死亡中获得勇气,嘲笑自己其实一直都对那件事的发生心怀期盼。
罢了,若是死后还能见到对方,哪怕被千刀万剐,他也毫无怨言。
这样想着,一直以来禁锢着自己的枷锁突然被解开,柳涯扭过头,看向看似恭敬,实则暗藏杀机的青年,命令道。
“千手,我不会要求你效忠合璧,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对合璧出手。”
“为什么呢?”
青年忽然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醉人的笑意。
看着这双眼睛,柳涯突然失了神。
多像啊,和他娘,还有祖母,一模一样,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带着笑,那样轻轻地,含羞带怯地看着自己,他才会失去理智,忘记了眼前之人到底是谁,只想让这双眼睛一直瞧着自己,看着自己,让里头只装着自己。
可很快,从那双眼里头涌起肆无忌惮的恨意和疯狂,让柳涯清醒过来。
“你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待你去了阴曹地府,哪里还管得了这人世上的你死我活。”
说完,青年大笑出声,隐忍了多年的痛苦如同经年的醇酒,此刻骤然开封,那醇香甘美的气息简直令他欲罢不能。
“那是你弟弟!”
只是一句话,柳涯就捂着嘴咳嗽了起来,黑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喷出,洒落在被褥上,留下难以洗去的痕迹,一时间,屋内那股腐朽污浊的气息越发浓郁得叫人难以忍受。
看着柳涯这般痛苦虚弱的模样,琥珀色的眼睛里有过短暂的复杂,可很快,就演变做了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在嘲笑那个当年不可一世的枭雄。
“合璧是你弟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你一点一点教会了他功夫,你怎么能忍心下手?”
“哥哥?”
青年轻笑出声,眉眼间氤氲而生的妩媚,如色彩斑斓的毒蛇正吐着信子,等待敌人靠近。
“我以为,他该喊我叔叔。”
“咳咳!咳,咳咳......”
柳涯躺在床上,他已经抬不动身子了,急促的呼吸令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甚至出现了重影。
千手说得没错,他就要死了,一个死人,怎么还能管得了活人的事呢?更别提这一切本就是他犯下的错,却让年幼的千手承担了所有的后果,他还曾将所有的悔恨化作怒火发泄在千手身上,所以他还有什么脸去要求对方像自己还在世一样听命顺从。
可合璧落地不久就没了亲娘,刚刚懂事又没了父亲,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几乎是坐在自己膝头长大的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就算是,我以你生身父亲的身份,请求你,看在这二十几年来的抚养之情上,不要对合璧,那个也喊过你哥哥的孩子,不要对他出手。”
屋内安静了下来,安静到柳涯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的动静,过了很久很久,就到他几乎都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冷漠麻木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我不会对柳合璧出手。”
柳涯闭上了双眼,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了......
直到头顶上方的呼吸声消失了很久,青年才抬起头来。
他看了一眼几乎被埋在厚实被褥下的枯槁老人,从单膝变为了双膝跪地,然后朝着床铺正正经经地磕了个头。
“我不会对柳合璧出手。”
青年抬起头,眼中恨意不减,凉薄又生。
“但是我也不会阻拦其他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