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布鲁姆骑士团,原本驻扎在东部,由盖雷德·加因担任团长。关于他们曾出现在杜尔加尔的传闻,尤安也有所耳闻。
“盖雷德·加因不是曾企图弑君吗?但最终被巴尔斯·瓦尔特大将军击败,仓皇而逃。而那时的东部,正因裂隙侵蚀而动荡不安,甚至有传言称,盖雷德·加因之所以突然发疯、背弃信仰,正是受到裂隙的影响。既然如此,他麾下的骑士团,恐怕也难以幸免吧?”
“然后呢?”
“骑士团长都叛乱了,骑士团又怎么可能毫无干系?他们遭受了血腥镇压,一部分人逃亡至此,并建立了这座城堡。或许是因为地处深山,才以为能像休金骑士团那样隐匿踪迹吧。然而,这里最终还是成为了他们最后的藏身之地……”
“最后?”
“听说骑士团内部爆发了内斗,自相残杀。也难怪,团长失踪,他们又被视为弑君的共犯,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过是天谴罢了。有人至死都坚称盖雷德·加因是清白的,但这种话,又有谁会相信呢?”
“……那么,活下来的人呢?”
“不清楚。不过据说,当时整个城堡血肉横飞,断肢残骸遍布,甚至连活下来的人,恐怕也已面目全非。据传,这片森林里疯子频出的缘由,正是那些林特布鲁姆骑士的怨魂作祟。”
马克哈哈大笑,显然对“诅咒”一说毫不在意。
“看来你并不相信诅咒?”
“如果是魔法或神圣赐福,我或许会信。但传统意义上的诅咒?呵,我可是这片领地上活得最久的人之一,如你所见,我依然好端端的,不是吗?”
尤安对此深表认同。若真要解释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疯狂,与其归咎于所谓的诅咒,不如说是裂隙侵蚀所致。
整片森林都充斥着裂隙的痕迹,浓烈得几乎触手可及。马克对此浑然不觉,反倒令人觉得奇怪。又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早已被影响,只是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你知道得倒是挺详细啊?”
斯瓦兰语带讽刺地说道。而马克却颇为自得地回答:
“那是当然。当年最早发现那场惨剧的,正是我父亲。他是被派往讨伐的贵族之一,同时也是曾在陛下麾下征战的骑士之一!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激战,然而,当他们踏入这间大会议室时,所见之景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屠杀。”
马克兴奋地讲述着,声音比方才更加高昂。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不仅是摩尔家族历史的起点,更是他与皇帝时代以及自身命运相连的纽带。想到这些,他自然难掩激动。
然而,斯瓦兰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壁炉的火焰轻轻跳跃,微光映照着地板与墙壁缝隙间斑驳的红色苔藓,以及历经岁月侵蚀的污渍。那令人不安的痕迹,使尤安的目光微微下垂。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他们曾是与自己并肩作战最久的战士之一。尤安从未想过,他们竟会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迎来最终归宿。
马克察觉到他们的沉默,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被吓到了?这世上哪块土地没埋过尸体?放心吧,缝隙里的那些红色痕迹可不是血,而是因为这里的土壤本就呈红色,长年累月浸染到石墙上罢了。等你们习惯了,会觉得这颜色挺可爱的。”
马克轻松地一笑,仿佛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尤安却难以认同。此刻,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堡、林特布鲁姆骑士团,以及裂隙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剪不断的联系。
城堡的整体风格,正是他在征战时期推行的建筑模式。而后,又经由马克家族的扩建,变得更加复杂。
此外,林特布鲁姆骑士团似乎并非凭空建造了这座城堡,而是基于某种更古老的遗迹之上。这意味着,在人类立足于此之前,这里便已存在某种建筑。
“盖雷德……”
尤安在心中低声念着长子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他的面容。
那张既严肃又温和的脸庞,是尤安所认识的所有骑士之中,最符合“骑士”之名的人。甚至在剑锋刺穿背脊的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愿相信自己遭到了背叛——那个温柔又坚定的孩子……真的堕落于裂隙了吗?
思绪翻涌间,尤安久久未发一言。马克见状,轻咳了一声,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多,有些尴尬地调整了语气。
“呃……你的名字是……尤安,对吧?”
“嗯。”
“好名字。”马克点了点头,随即正色道,“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你们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听这些陈年旧事吧?还是说……你们对地下城探险有兴趣?我可以保证收益。如果斯瓦兰小姐也愿意加入,酬劳按照四人份支付,甚至还能额外给你们加价。以你们的实力,肯定能比朱尔他们走得更深,说不定能挖掘到更珍贵的宝物。”
“……额外加价?”
斯瓦兰听到那甜美诱人的字眼,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与好奇。
“没错,我一向对雇佣兵十分慷慨。不仅会提供基本的探险费用,所得战利品的30%也归你们所有……”
“50%。”
马克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50%?这也太过分了。就连朱尔都只要求30%……”
“可那个朱尔,已经死在我们手上了,不是吗?”斯瓦兰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更何况,冒着性命危险深入地下城的是我们。而且,倘若没有我们,你才会陷入麻烦吧?既然如此,不必再浪费时间讨价还价——50%。”
“行吧。”马克沉吟片刻后点头,“反正,我并不贪恋金钱。我真正想要的,是这里出土的遗物。我这人,只要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条件是,尤安和斯瓦兰你们必须都得参加,并且发现的物品由我优先挑选。这个条件,能接受吧?”
斯瓦兰咧嘴一笑,转头看向尤安。尤安本无意充当雇佣兵,但为了从马克口中探听更多关于地下城的信息,暂时留下来或许是最稳妥的选择。
“随你。”
“好!那就这么定了。”马克满意地拍了拍手,“等探险队组建完毕,我会通知你们。在那之前,就在村子里好好享受吧。酒、肉,甚至女人或男人,想要什么尽管点,费用全都记账,最后从分成里扣除,不必拘谨。”
马克提议为尤安安排府邸内的房间,但尤安断然拒绝,走出了大门。他不愿在那栋宅邸里多待一刻。
空气中潮湿的霉味,让他莫名感到厌恶,甚至隐约嗅出一丝血腥气。
“一万金币,你打算去哪?”
“随便逛逛村子。”
尤安知道,领主在撒谎。凭直觉,他能确定,马克早已知晓荆棘祭司团的存在。
这里的情况,无外乎两种可能:
要么,他知晓裂隙的威胁,却选择袖手旁观;
要么,他本身就已被裂隙所侵蚀。
马克并不像个疯子,但精神的崩坏,未必会展露在外。若他与裂隙有关联,那么村子里一定会留下某些痕迹。
尤安打算亲自调查,寻找裂隙与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踪迹。
这座村落不算大,但因雇佣兵频繁进出,即便夜已深,街道上依旧人影攒动。
其中最热闹的地方,无疑是村子中央的酒馆。
尤安站在远处观察。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雇佣兵,脸上皆带着某种奇异的兴奋,而他们无一例外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他眯起眼,看向那处目的地。
“这里……竟然也有神殿?”
尤安望着眼前那座刻有自己象征的神殿,原以为这里已被教会渗透。然而,当殿门敞开,一名女子款款走出时,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名女子衣衫半褪,柔媚地迎上醉醺醺的佣兵,将他轻轻拉入殿内。而那佣兵则一边胡乱呢喃着,一边放肆地揉捏着她的胸脯,带着笑意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走进去。
在殿内,并非没有祭司的身影。只见角落里,一名身着祭袍的男子正搂着两个女子,脸埋入弥漫的香雾之中,似乎沉溺在某种迷醉的幻觉里,浑然不觉外界的一切。
尤安对这座神殿被用作酒馆一事,丝毫不感到惊讶。毕竟,对他而言,供奉自己的教会与一座酒馆,并无本质区别。
神殿旁,竖立着无数墓碑。
这些墓碑密集得异乎寻常,甚至溢出了墓园的范围,连道路两旁都插满了墓碑。最外缘的一块墓碑,年代久远得几乎难以辨认。尤安并没有天真地以为,这是因为这里已许久无人丧命。
墓园入口处,朱尔的首级被穿在长矛上,暴露在夜风之中。即便他曾是圣骑士,这里的人显然毫不在意。
“您在寻找什么吗?”
尤安回过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马克宅邸里的那位老管家。
“主人担心您夜里独自行走,特意命我来为您引路。如果您在找什么,我可以为您指路。”
担心?不,应该说是监视吧。
马克显然害怕他发现村中的异常,趁机逃走。
这点小伎俩,尤安一眼便看穿了。但他并未点破,而是随意扫了老管家一眼,随后微微一顿。
那双眼睛。
苍白无神,是极为精巧的人造义眼。
“你看不见,如何带路?”
老管家轻笑了一声,语气平和:“呵,一眼就识破的人,您倒是第一个。”
“不过,您大可放心。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障碍。我可是这座村子里活得最久的人,自先代领主时期便一直侍奉着马克大人。这村中的一砖一瓦,就连哪怕是一只老鼠的藏身之所,我都了如指掌。”
他甚至连拐杖都没有。在马克宅邸里,尤安也未曾察觉他行走有所不便,显然,他的双眼早已失明多年,并彻底适应了黑暗。
尤安对这个“活得最久”的老人,顿时生出了几分兴趣。
“这里还有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留下的遗迹吗?”
老管家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随后才谨慎地开口道:
“请恕我冒昧,阁下为何要寻找那些遗迹?在神殿前谈论此事,似乎不太妥当。”
尤安嗤笑了一声,微微侧目,目光落在那座堕落的神殿上。
“我不知道你记忆中的‘神殿’是什么样的,”他语气淡然,却带着些许讽意,“但站在‘那座神殿’前,无论谈论什么,皇帝都不会动怒。”
“毕竟,比起发怒,他更有资格去清算那些该被清算的账。”
在这座刻着自己象征的神殿里,一群人肆意沉沦,而他不过是在谈论一个叛徒的故事。
尤安很清楚,自己应该愤怒的对象是谁。
管家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轻笑了一声。
“您说得也不无道理。林特布鲁姆骑士团啊……现在还对他们的过往感兴趣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不过,他们的痕迹倒是依旧残存着。就拿这座神殿来说,它的奠基者,便是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一部分成员。听说,他们之中有些人曾虔诚地信仰陛下。不过,这种‘信仰’是否真心诚意,倒是不得而知。啊,对了,还有那里。”
管家随手指向前方,但黑暗吞噬了一切,尤安几乎看不见任何建筑。
“那里,有一座没有窗户的建筑——收容所。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部分成员,在长期的高压下精神崩溃,甚至开始胡乱行凶。可他们的同伴却不忍心直接杀死他们,于是修建了这座收容所,将他们关押在其中。如今,这座收容所依旧在使用,凡是精神状况异常的佣兵,都会被送进去。”
“……那里面不会还关着当年的骑士吧?”
“怎么可能。”管家轻轻摇头,语气平静,“据说,当年骑士团爆发内斗时,收容所里的那些人,也一并被屠杀殆尽了。也许是内斗的胜利者,亲手解决了他们吧。不过,”
管家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义眼,似是回忆,又像是在斟酌措辞。
“关于这件事,倒是有个传闻。那场内斗中,确实有幸存者。据说,其中的一部分人至今仍潜伏在杜尔加尔,等待盖雷德·加因归来。他们隐藏在佣兵之中,坚信盖雷德·加因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完成他们未竟的使命。”
管家话音落下后,静静地看着尤安,仿佛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尤安轻轻咂了咂舌。
这种荒唐的传说,他听得太多了。
“某某人终有一天会归来。”类似的故事比比皆是,而其中的许多主角,恰恰是他自己。
说到底,盖雷德·加因是否真的会归来,才是决定林特布鲁姆骑士团是否仍然存在的关键。否则,这些传言不过是妄想罢了。
“他们没有留下什么文献或记录吗?”
管家耸了耸肩,神色平淡。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被彻底覆灭的时间,距离他们谋划弑君,不过短短三年。他们的陨落太快,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值得研究的文献。先代领主也曾翻遍他们的遗物,但最终一无所获。”
尤安微微皱眉,虽然心生失望,但这一切并不出乎他的预料。
随着时间的推移,盖雷德·加因背叛自己的证据越来越多。然而,尤安也深知:若不算北方,这个地方是裂隙力量最为强烈的区域。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作为藏身之地?他们不是在逃亡,而是有意来到此地,这一切绝非偶然。
“为什么?”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贝克尔特副团长——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一剑斩开敌阵;
霍尔赫——孤身跃入敌军,带回敌将的头颅;
那些曾豪言壮志的骑士们:“只要人类的敌人彻底覆灭,我随时都可以死去。”
还有他们的骑士团长——盖雷德·加因。
他们为何与裂隙联手?他们为何选择成为人类之敌?
尤安无法理解。
“或者……是我错了?”
他微微咬紧下唇,心中一片沉重。
“啊,说起来,您或许会对一件事感兴趣……”
管家的声音拉回了尤安的思绪。
“什么事?”
“是一段刻在墙上的字迹,据说是某位林特布鲁姆骑士留下的。不过……今夜寒冷,老朽的身子可禁不起这样的夜风。”
尤安立刻听出了对方的暗示。
“好,我们进去再说。”
“感谢您的体谅。不过,还是让您亲眼看看比较好。”
管家举起火把,缓缓朝着他先前指向的方向走去。尤安跟在他身后,越靠近收容所,空气便越显得沉闷而阴冷。
当火光映照在收容所的外墙上时,那片红褐色的轮廓缓缓显现出来。
四周寂静无声,然而,收容所内部,却隐隐传出持续不断的低语声。
那声音既不像是人语,也不像是野兽的呻吟,甚至让尤安产生错觉:仿佛整面墙壁正在发出低喃。
“看到了吗?墙中央。”
管家抬高火把,光芒映照之处,是一堵完全封闭、没有窗户的墙。
“这里没有窗户,可不知为何,上面却刻下了字。据说,先代领主曾试图抹去它,但奇怪的是,每逢下雨,字迹便会重新浮现出来。”
尤安缓缓靠近,目光紧紧锁定墙上的文字。
那段话,简短、直白、毫无犹豫。
至于是谁留下的,已无从考证。但尤安能清晰地感受到,书写它的人,心中充满着无可动摇的信念。
「皇帝终会归来」
是疯癫的妄想,还是绝望中的执念?
尤安无法确定,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