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那把橘皮,殷秋晚熬过了颠簸的班车时光,待回到家,那袋橘子立时成了全家的稀罕物。
殷长安给老屋送了几个,剩下的郑重其事地放进供桌抽屉。他叮嘱女儿:";可不能多吃,馋了就掰一瓣尝尝。";
殷秋晚每日都要偷偷拉开抽屉,眼巴巴望着那抹金黄,看着刘军吃得汁水直流,她总在心里盘算:等病好了,我可得多吃几个。
然而命运总爱捉弄人,谁也没料到,那些橘子竟没能撑到来年。
短短半个月,在小姑娘殷切的注视下,金黄的果实仿佛被岁月施了诅咒,在她眼皮底下一寸寸溃败腐烂。
当她颤抖着拉开抽屉时,扑鼻的霉味让她瞬间红了眼眶,那些曾寄托着无限期待的橘子,此刻只剩一团模糊的绿毛,黏糊糊地瘫在角落。
那摊腐烂的橘子如同某种隐喻,无声诉说着童年的遗憾。
时值农忙,一门的三太奶竟在中午时分离世,还是她侄媳妇送饭时才发现的。
殷秋晚身体欠佳,以往农忙时节,大人们都要下地干活,刘红芳便把她锁在家里。可刘红芳总是放心不下,三太奶就主动让她把秋晚送到自己家,帮忙照看。
三太奶说话声音细细小小的,个子也不高,年纪又大,坐在那里就像一小团。
好多小孩都怕她,可殷秋晚却不,她特别爱看三太奶纺线,刘红芳常说,现在的人都不会这手艺了,三太奶可真厉害。
三太奶是小脚,平时很少下地,身体也不好,常年坐在门口。
她们住得近,三太奶只有一个儿子,殷秋晚喊他小爷爷,实际上他比殷长安小好几岁。
三太爷兄弟众多,他是最小的,从小身体就弱,娶的三太奶身体更差,两人多年才生下小爷爷这么一个儿子。
三太爷早早地就去世了,三太奶又是小脚,很多农活都只能勉强做,好在堂兄弟姐妹多,大家相互帮衬着,这孤儿寡母才得以 生活下来。
小爷爷幼年丧父,又独自长大,母亲也沉默寡言,他除了和堂兄弟亲近些,也就和殷长安关系比较好。
长大后,家里穷,只有一个病恹恹的老娘,他性格又老实木讷,靠亲戚帮忙才成了家,有了儿子,可孩子刚满月,媳妇就跑了。
这些年,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和老娘,日子虽说清苦,但心里倒也满足。
小爷爷家人口少,地也不多,平时都是亲戚帮他,他一有机会就尽力帮忙,自家的农活早早干完,就去帮堂兄弟干。
这几天,村里的地都忙得差不多了,他又去附近亲戚家帮忙。
三太奶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她活着也很痛苦,但又舍不得儿子和孙子。
孙子还小,儿子又老实,每次儿子回来,她还能和他说说话,要是自己死了,儿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可谁也没想到,三太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她还没给儿子留下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看一眼孙子。
村里人很快就聚集起来,找人去通知小爷爷,很多事情都得提前安排。
人既然已经没了,这天气又热,得早点入土为安。
亲戚都在附近,很快就通知到了小爷爷,他当时正开着拖拉机拉稻子,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小爷爷一下子就懵了,他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几十年的相伴,他早就习惯了。
亲戚让他赶紧回去,他开着拖拉机就往家赶,到了村口,大树上乌鸦叫个不停,叫得他心里烦躁不安。
小爷爷感觉自己好像着了魔,本来是要进村的,却一下子撞到了大树上。
村口这棵大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树干粗壮得三四个人才能抱过来,拖拉机撞上去,只觉得地都晃了一下,大树纹丝不动,小爷爷却被甩了出去,正好卡在拖拉机车头那里。
车子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腿上,巨大的轰鸣声和小爷爷的惨叫声,把聚集在他家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村里人赶过来的时候,小爷爷已经晕过去了,拖拉机还在动,他的腿血肉模糊。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拖拉机制住,又把小爷爷抬回了家,眼看着他的腿伤得严重,又赶紧送往医院,一时间,村里乱成了一团。
殷秋晚站在三太奶家门口,看着三太奶灰白的脸,又看到小爷爷满身是血,心里堵得慌。
她虽然还不太懂,但也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三太奶了。
刘红芳拿着东西匆匆跑过来,看到殷秋晚站在门口,赶紧把她带回了家,她怕闺女受到惊吓,毕竟这是白事,不管有没有什么说法,闺女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殷秋晚搬了个小板凳,乖乖地坐在自家门口,既不会碍事,又能看到三太奶家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刘红芳把小爷爷的儿子抱了过来,他叫小威,今年刚两岁,上午一直在他堂大爷家。
小威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掏了锅灶,两只手黑乎乎的,摸哪儿哪儿都是黑灰。
殷秋晚皱了皱眉头,说实话,她觉得小威挺可怜的,但他实在太脏了,她有点嫌弃。
刘红芳抱他的时候都只是虚虚地抱着,可身上还是沾上了灰。她来不及处理自己和小威,外面又有人喊她。
她匆匆把小威放在殷秋晚旁边,叮嘱她看一会儿小叔——没错,殷秋晚还得管两岁的小威叫小叔。
小威坐在旁边倒是很安静,殷秋晚不太懂这些,小威就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他被人抱着看了一眼奶奶,还想喊她,可奶奶没理他。
殷秋晚尽量不碰到他,两人都看着外面人来人往,谁也没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小威吸鼻涕的声音响了起来。殷秋晚扭头一看,只见沾着黑灰的鼻涕流到了他嘴边,他呼噜一声吸了回去,嘴边还留了一些,他舔了舔,还“啪叽”了一下嘴巴。
殷秋晚实在受不了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胃里直翻腾。
她走到厨屋旁边,拿起地上的洗脸盆,想了想,又换成了洗脚盆,她从缸里舀了一瓢水,看了一圈,抽出殷振军的毛巾,走到小威旁边。
殷秋晚本来想给小威洗洗脸,实在听不得他吸鼻涕的声音,可看到他这一身脏,一时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把盆子放在板凳上,先给小威擤了擤鼻涕,然后用毛巾蘸水给他洗了两把脸,水一下子就变黑了。
殷秋晚自己洗脸还挺在行,可帮别人洗还是头一回,完全不熟练,她胡乱洗了几下,又把小威的手洗了洗,这才把他的衣服脱下来。
小威懵懵懂懂的,完全不知道殷秋晚在干什么,不过他从小和殷秋晚一起长大,倒也不害怕。
天气热,光着身子一时半会也没事,殷秋晚把小威的脏衣服扔得远远的,又去舀了一瓢水,再次给他清洗。
这回没了衣服,连腿和脚都冲了一下,小威总算看起来像个正常孩子了。
锅灰太难洗,他身上还是有点黑,但表面的脏东西没了,殷秋晚已经尽力了。
她去屋里翻了翻,找到一件刘军的破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小威套在了头上。
刘军都快七岁了,小威才两岁,衣服穿在小威身上就像一件大袍子,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殷秋晚也不管那么多了,总比光着身子强,这么多人看着,光着身子多丢人啊。
过了一会儿,刘军回来了,他看到小爷爷家那边有很多人,就好奇地过去看了看,然后一脸伤心地回来了。
刘军很喜欢小爷爷,殷长安比较严厉,小爷爷却很和蔼,他闯祸的时候,都是小爷爷帮他说话。
小爷爷虽然不爱说话,但能记住他们说的话,刘军一直想要一把弹弓,可殷长安怕他打到人,一直不给他做。
有一次,刘军和别人玩完回来,嘟囔着别人都有弹弓,就他没有,语气特别委屈。
殷长安没理他,小爷爷听到了,过了两天,就给了他一把新弹弓。小爷爷找了好木头,打磨了两天,又去街上买了宽皮筋,这把弹弓比村里其他孩子的都好看。
刘军接过弹弓,高兴得不得了,围着小爷爷不停地叫,小爷爷都不好意思了,殷长安把刘军拉进屋里,对小爷爷说:“小叔,你别惯着他,这孩子不知道轻重。”
小爷爷摆摆手说:“村里小孩都有,注意点就行。刘军啊,可不能对着人打啊!”
刘军兴奋地点点头,保证不会打到人,殷长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后,这把弹弓还是被没收了,虽然不是刘军惹的事,但村里大人都怕了,果断地把所有弹弓都收走了。
原来,刘军的一个小伙伴被他哥哥用弹弓打坏了眼睛,虽然是不小心的,但眼睛却没救了,装了一颗假眼珠。
从那以后,弹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违禁品,后来大家才又偷偷地玩起来,不过都不敢让大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