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激昂的歌声仿若还在昨日,然而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转眼间,便来到了1993年。
这一年,殷秋晚刚满五岁,她坐在父亲那辆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喧嚣与热闹交织,她却心生怯意,下意识地往父亲宽阔温暖的胸膛里缩了缩。
父亲的怀抱,于她而言,是最坚实的依靠,是无论何时都能安心停靠的港湾。
五载光阴悠悠而过,殷秋晚却依旧如一只柔弱的小猫,身形纤细,性格温软。
打从出生起,她便与病痛结下了不解之缘,成长之路布满荆棘,坎坷不断。
一年到头,竟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与病痛苦苦抗争,打针吃药成了她生活的常态。
回想起上个月,正值农忙时节,刘红芳实在放心不下将她独自锁在家中,便带着她一同前往田间劳作。
殷秋晚在树下安静地坐了一整个上午,午后回到家中,又乖巧地在厨屋里帮母亲烧火。
可谁能料到,到了夜里,她突然中暑,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迷不醒,甚至口吐白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殷长安和刘红芳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之中,夫妻俩在半夜急忙喊来邻居帮忙,将殷秋晚安置在竹床上,众人齐心协力,抬着便往大队部卫生所奔去。
许多年之后,殷秋晚仍对自己在半路醒来的情景记忆犹新。或许是那盛夏夜里徐徐拂过的凉风,又或许是竹床一路的颠簸摇晃,让她悠悠转醒。
她躺在竹床上,感受着身下的晃动,耳边传来路边高粱地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彼时,天空中不见月亮的踪影,唯有繁星闪烁,密密麻麻地洒满了整个夜空。
一路上,大人们压低声音交谈着,虫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演奏着一首神秘的夜曲。
她很想告诉大家,自己似乎已经没事了,可年幼的她根本控制不住疲惫的身体,在竹床的晃悠下,眼皮越来越沉,最终缓缓合上,再度陷入沉睡。
此后的事情,殷秋晚毫无印象。她的身体一直十分孱弱,每次打完针、吃完药后,总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中度过,记忆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迷雾笼罩。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的病情反复无常,断断续续地多次发烧,每一次,嗓子都疼得如同刀割一般,连一口水都难以咽下,那种痛苦,让小小的她备受折磨。
卫生所的大夫见状,怀疑她的嗓子已经被烧坏了,建议他们带殷秋晚去县里的大医院瞧瞧,毕竟,乡里的医疗条件有限,大夫们所能处理的,也大多只是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
殷长安心疼闺女,待地里的农活稍有空闲,便决定带着殷秋晚前往县里的医院看病。
他先是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来到镇上,好不容易等到班车,又费力地将自行车绑在车顶,随后便和殷秋晚艰难地挤进了拥挤不堪的车厢。
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殷长安紧紧护着殷秋晚,弓着身子,努力为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撑起一片小小的天地,生怕旁人挤到她柔弱的身躯。
车子行驶了一会儿,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殷长安低头一看,却发现闺女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睛也半睁半闭,没了往日的光彩,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
他心急如焚,立刻直起身子,一把将殷秋晚抱在怀里,声音颤抖地问道:“晚晚,你咋了?哪里不得劲?告诉爸。”
周围的乘客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那个年代的人,大多心地善良、热心肠,立刻就有人主动让出了座位。
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让父女俩顺利坐到了座位上。
售票员从车头挤过来,伸手摸了摸殷秋晚的额头,关切地问道:“大哥,你闺女这是晕车了吧?”
旁边的人也跟着议论纷纷:“看着像晕车,俺家那小子晕车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殷长安一脸茫然,毕竟这是殷秋晚第一次出远门坐车,此前她从未离开过小镇。他摸了摸女儿的手,冰凉冰凉的,毫无温度。
听旁人说,让闺女半躺在怀里,靠近窗户呼吸些新鲜空气,或许能缓解不适,他便照做了。果然,过了几分钟,殷秋晚的情况逐渐好了起来。
她自己挣扎着坐起来,可身子依旧虚弱无力,只能借着父亲的胳膊,将脑袋缓缓伸向窗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那清新的空气,仿佛一股清泉,缓缓流淌进她的身体,胃里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也渐渐被压了下去。
殷长安怕她吹到凉风,想让她坐好,殷秋晚却轻轻拨开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小声说道:“爸,我心里直犯恶心,吹着风感觉得劲多了。”
殷长安无奈,只好由着她在窗口吹风。随后,他转身向车厢里帮忙让座和出主意的人道谢:“感谢各位老少爷们,俺这闺女身子娇弱,这是去医院看病呢,麻烦大家了!”
车上的人纷纷摆摆手,笑着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大家都是出门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接着,众人又热心地聊起县里哪个医院好,哪个医生医术高明,殷长安静静地听着,虽只是些闲聊家常的话,却让他觉得收获颇丰,心里也渐渐有了底。
他虽曾在县里念中学,可那三年的时光,几乎都是在披星戴月中度过的。
村里离县城将近三十里地,考上县中学后,学费几乎花光了父母的积蓄,根本没钱住校。
于是,他只能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出发,抄小路连走带跑,三个小时左右才能赶到学校,刚好赶上早读。
他从家里带些杂面馒头、杂粮窝头,就着咸菜疙瘩,便是一天的口粮。
夜里放学后,等他跑回家,常常已是八九点,饭点早已过去,胃也饿过了劲儿。
长此以往,殷长安的胃便落下了病根,即便后来当了多年兵,也没能彻底养好。
退伍回家结婚后,在刘红英悉心准备的手擀面、细米粥的调养下,他的胃病才渐渐安稳下来,这几年都没再复发。
成年后,他来县里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都是匆匆办事,对县里的情况知之甚少。
就这样,班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殷秋晚在半梦半醒间迷糊了好几次,终于抵达了县城。
下车时,殷长安小心翼翼地把闺女抱了下来,放在路边的石阶上,又转身去车顶搬自行车。一路上,他们边走边打听,终于在医院上班前赶到了。
还没到上班时间,挂号窗口前就已经挤满了人。殷长安心急如焚,他早早地赶早班车,就是怕耽误了看病,赶不上中午的车回家,让家里人担心。
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排队。终于等到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动作麻利,开条、收钱、盖章,一气呵成,很快就轮到了下一个人。
殷长安看着这效率,心里稍感安慰,安心地排着队,拿到挂号条后,便抱着殷秋晚在大夫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下。
殷秋晚依旧没什么精神,蔫蔫地歪在父亲怀里,昏昏欲睡。
殷长安拿起军用水壶,尝了尝水温,还温热,便轻声哄着闺女:“晚晚,你喝点水吧,你妈在里面放了糖,可甜了,尝尝。”
殷秋晚听话地接过水壶,喝了两口,甜丝丝的糖水顺着喉咙流下,让她发苦的嘴巴好受了许多,也渐渐有了些精神。
她坐直身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医院的墙壁略显斑驳,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地面铺着老式的瓷砖,不少地方都已磨损,显得破旧不堪。
走廊里灯光昏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不时有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匆匆走过。
墙上挂着泛黄的地图和医学图表,给人一种陈旧却又专业的感觉。
排队的人或坐或站,神情各异。有的在和家人轻声聊天,有的则闭目养神,整个医院里,平静中又透着一丝紧张的气氛。
殷秋晚想起了村里的卫生所,那不过是两间泥坯房。
大一点的屋子靠墙放着一排药柜,对面摆着一张大方桌,两边各有一把矮凳;小一点的屋子只有一张用两块木板搭成的小床,那是给输液的病人准备的。可一年到头,几乎都被她“承包”了,她是卫生所的常客。
再看看眼前这有着三栋两层小楼的医院,她心想,要是村里的卫生所也是楼房该多好啊,这样自己躺在里面打针的时候,就不用再害怕看到木板下面的老鼠了,老鼠肯定进不了楼房。
就在殷秋晚胡思乱想之际,殷长安已经起身好几次了,他看着挂号的人越来越多,可等待看病的人却不见减少,心里觉得奇怪,便走到大夫门口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