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除了面条,殷秋晚也有自己钟爱的食物。
一年丰收时节,各种蔬菜大量出来了,她便不用天天对着面条了,冬瓜、丝瓜、葫芦、空心菜、茄子、蒜苗、芫荽……这些都是她的心头好。
而这些蔬菜在旺季时产量极高,多到泛滥成灾,恰恰是别家孩子最讨厌的食物。可对殷秋晚来说,这些蔬菜就是她的美味佳肴。
她饭量小,光吃菜也能填饱肚子,而且家里自己有菜地,蔬菜是从不短缺的,自然也就由着她尽情吃。
此外,殷秋晚对豆类及其它豆制品完全接受不了,豆腐、豆皮、豆干,还有千张、人造肉之类的豆制品,只要一闻到那股味道,她就忍不住犯恶心。
按照多年后的说法,她很可能是对豆制品过敏,综合来看,她能吃的东西实在有限。
在那个物资并不丰富的年代,也没什么特别的营养品可以补充营养,以至于她都五岁了,身体却像两三岁的孩子那般瘦小。
村里的人常常蹲在路坝上,跟她开玩笑:“长安家的闺女,你莫不是个瘦吧精哟,就这么一小把,我们看啊,就算把你埋在肉缸里,你一辈子也长不到一百斤!”
多年之后,看着体重秤唉声叹气的殷秋晚,每当回想起这些话,都觉得那是对自己最大的赞美。
伍海军瞧着面前小脸发黄、身形瘦小的殷秋晚,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真是投错胎啦,好东西不吃,净挑些没营养的吃!天天光吃绿叶子菜,你看你脸都快发绿了。”
殷秋晚一脸懵懂,她根本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只听到大夫说自己脸绿,心里顿时委屈起来:“俺妈说我最白了,村里的孩子都没我白。”
她这天真无邪的童言童语,一下子逗乐了伍海军和殷长安。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笑罢,伍海军神色认真地对殷长安说:“我看她嗓子应该是扁桃体发炎,问题倒不算太大。平时注意别让她吃上火的东西,也别受热风侵袭,只要嗓子不发炎,就不会轻易发烧。”
“估计上次发烧太严重了,你瞧,她现在的扁桃体还是红肿得厉害,吞咽都困难。目前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只能先缓解症状,等炎症慢慢自己消下去。平时多留意着点,我给你开点西瓜霜,没事就让她含一片,尽量让她少生病。”
伍海军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开着药方,接着又道:“不过,这都还算小事。我觉得她最关键的问题是体质太差,最好找中医调理一下。”
“你看,带她去旁边找那位老师傅把把脉如何?那位闫师傅平时可不好碰上,今天正巧在,你要是同意,咱现在就过去。”
殷长安听了,微微皱起眉头,面露犹豫之色:“这个点了,我也没挂中医的号,中午之前能看成吗?人家愿意给咱看吗?”
伍海军爽朗地一笑,重重地拍了拍殷长安的肩膀:“哈哈,老殷啊,我的老战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咋还这么实在。”
“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办公室里病人那么多,他们可不全是早起排队的,好多都是走了后门先来的,看完病还有别的事儿要忙呢。”
“挂号窗口那边的,都是不着急能等的,真着急的都挂急诊了!这世道啊,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走走人情也没啥大不了的,人情世故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伍海军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随后招呼他们出门。
殷长安听了这话,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显得有些羞赧。他的性子向来过于正直刻板,在部队的时候还好,一直备受领导赏识,回到乡里,也是十里八村人人称赞的好后生,可就是在工作上吃了亏。
当年他转业回来,被分配到乡政府做支书,既有文化,又是军人出身,本有着大好的前途。可谁能想到,却因为计划生育的问题,被撤职了。
在那个偏远的乡镇,人们的思想还比较传统,秉持着多子多福的观念。
虽说殷长安在外当兵多年,但思想也没能免俗,再加上老娘整日在耳边念叨,看到周围人都有好几个孩子,他要二胎也就顺理成章了。
政策摆在那儿,该检查的会检查,该罚款的也罚款,该驱赶的也驱赶,可碰上那些坚决不愿意打掉孩子的,最后往往也会网开一面。
刘红芳该走的流程都走了,甚至殷秋晚一直到中学,家里都还在交超生费,但违反政策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本来孩子生下来也就算了,可偏偏单位里有个心胸狭隘的同事。
这个同事自己已经有三个闺女,一心想要个儿子,结果媳妇怀第四胎的时候,为了躲避计生队的搜查,在野外不小心滑进沟里,孩子没保住,据说还是个男孩。
他为此气得几乎发疯,正巧赶上殷秋晚出生,殷长安去单位送红鸡蛋,这一幕彻底刺激到了他。
他心里暗自思忖:你都已经有儿子了,还非要二胎,生个闺女有啥好得意的,这不是故意气我吗?
这可真是冤枉了殷长安,这种事儿大家一般都是能瞒就瞒,等孩子生下来了才不怕别人知道。
殷长安本就不是个爱闲聊的人,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和这位同事几乎没有交集,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这位同事心里不痛快,也不顾什么道义了,使出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寄了上去。
这下可好,殷长安所在的那个一直默默无闻的乡政府,迎来了计划生育首次大规模检查。
整个乡镇经历了一次大换血,除了那些背景深厚的人,基本上都被撤了下来。当然,事情过去之后,很多人通过走门路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有关系好办事。
殷长安本来就对违反政策这件事有些心虚,被撤下来以后,他也不愿意再去找人走后门,为此没少被刘红芳抱怨。
尤其是那个写举报信的人也回去了,由于举报信是匿名的,谁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更没人会想到是受害者本人。
后来,这位同事心里后悔了,他了解殷长安的为人处世,内心愧疚难安。
看到殷长安一直没能回到原来的岗位,便私下里找到殷长安,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还想帮忙让殷长安回去,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殷长安得知实情后,心里十分愤怒,但他终究做不到报复对方。而且单位同事里,只有他在这一年生了孩子,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
如果大家都回去了,那这次大检查就毫无意义,要是被有心人再举报上去,又是一场大祸。
于是,他婉拒了同事的道歉,这件事也没敢告诉家里人,就这样,他的仕途彻底画上了句号。
直到殷长安老了之后,才把这件事当作故事讲给孙女听,殷秋晚这才知道父亲为自己牺牲了什么。
伍海军带着殷长安走出门诊楼,朝着后面一栋小平房走去,越靠近小平房,周围就越安静。
这小平房看起来是新盖的,外面刚刷的白石灰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殷秋晚忍不住捏了捏发痒的鼻子,紧紧跟在爸爸身后走了进去。
伍海军拦住一个路过的小护士,用手指了指里面的小门,问道:“闫师傅在里面吗?”
小护士听到主任问话,显得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拉了拉口袋,说道:“伍主任好,我也不太清楚,刚刚里面是有人的,我去药房称药材刚回来,还没进去看呢。”
伍海军听后,摆了摆手说:“那你先别叫人过来,我找闫师傅给我侄女瞧一眼。”
说完,他便招呼殷长安父女俩往小门里走去。
推开门,只见一位光头黑脸的中年壮汉正往窗户边养的一盆花里倒茶叶渣。殷长安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屋里,除了这位壮汉,哪有什么中医老师傅的影子。
中年壮汉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看到伍海军带人进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热情地迎了上来。
他开口说话,声音却与那粗犷的外貌截然不同,清雅温和:“老伍,你怎么有空下来了?”
伍海军瞧着殷长安满脸的惊讶和殷秋晚眼中的困惑,忍不住小声对殷长安嘀咕道:“怎么样,没想到吧?这就是闫师傅,他比咱俩大不了几岁,可医术高超得很!”
殷长安听了,比起那与众不同的声音,他更难以相信眼前这位壮汉就是中医师傅。
这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了,要是在外面喊一嗓子“闫师傅”,估计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屠宰场的师傅。
这强烈的外表反差,再加上那违和的声音,一下子勾起了殷长安的好奇心。
殷秋晚有些害怕,赶紧躲到爸爸身后,手里捏着的小橘子都有些黏手了,她悄悄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听到伍海军喊她,她怯生生地看了爸爸一眼,还是缓缓走了出来,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闫师傅面前。
伍海军早已把殷秋晚的情况详细地跟闫师傅说了一遍,还把自己之前的检查结果也告知了他,闫师傅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地将殷秋晚抱到板凳上,然后转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温柔地说道:“小姑娘,别怕啊,伯伯给你按按手,看看你的身体好不好,行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