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在天边舒卷,篝火在眼前跳跃。这天晚上的世界如此盛大绚丽,姜南甚至忘记用镜头记录。
她退化成了九岁的女童,因为惊喜和感动变得结结巴巴,只会捧着碗追问:“你们怎么知道?”
“那晚做笔录,你报了身份证号。”倪女士轻描淡写地说,“我一听日期这么近,就记下了。本来只有一碗面条,今天是你运气好,正巧到了这么个好地方。”
老太太看了霍雁行一眼,补充:“又这么巧,小霍能赶到。”
霍雁行的说法是,自己最近闲着没事,打算护送她们一程。他没提自己从莎车开车过来会合跑了八百公里,姜南却在蛋糕盒上发现了乌鲁木齐网红店的标签。
“雪豹的兄弟捎来的,我们在库车西出口碰了个头。当时蛋糕还挺好的。怪我,没想到该用冷藏。”男人的脸被篝火烤成了琥珀色,颧骨隐隐发红,“抱歉,这趟快递没跑好。”
姜南摇摇头:“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蛋糕。”
她以为这个生日的快乐已经是顶点了,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在晚饭结束后。
“过生日总要有个礼物。”倪女士说。
霍雁行从越野车上拽出个泡沫箱。他把小刀递给姜南,示意她亲自拆封。
里三层外三层的缓冲泡沫拆开之后,一个崭新的相机包装盒出现在姜南面前。
佳能5d4,自带官方套机镜头和配件。
“喀什有很多相机店。”霍雁行说,声音里透了丝紧张,“你从前那台找不到新机。老板说这个和你原来的相机是一家,拍人像更攒劲。”
“我同小霍送的,不喜欢?”倪女士推了推姜南的胳膊,催促她把相机捧起来。
姜南摩挲着相机,手指在底部触到了标签贴牌。5d4一度称霸单反市场,也是如今翻新最普遍的机型。幸运的是,这一台没有换牌的痕迹。但这就意味着,买下这台相机他们花了至少一万五千块。算上大机率不会被使用的套机镜头,浪费的钱就更多了。
这是外行才会送的礼物,更不是她的梦中情机,却是比她梦寐以求更好的礼物。
“谢谢。”她把相机挂在胸前,去找自己的三脚架,“我们三个拍张合影?”
这是佳能5d4的第一张照片,也是他们三人的第一张合影。
倪女士站在当中,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形成了一个凹地。当然,老太太说这叫胜利的V字。
倪女士的白发有点乱,她正抬手去捋;霍雁行的站姿还是和当初一样僵硬,甚至因为老太太吩咐靠紧一些而更加僵硬;姜南定好快门跑过来,脚下一个趔趄。
霍雁行半转的身体和伸出的手,倪女士关心又嗔怪的眼神,还有姜南狼狈却喜悦的笑脸,被定格在暮色中。身后的塔里木河泛着金红鳞波,像条被定格的火焰河。
检查成片时,两个外行只是夸赞,姜南腹诽着套头果然不行,高光过曝,暗部死黑,边缘畸变……突然笑出声来——没错,这不是完美照片,却是最好的他们。
晚上十点,夜幕才真正降临,倪女士已经遵医嘱休息了。姜南其实也挺疲倦,但心却始终安静不下来。
她抱着她的礼物,沿着河道漫步。镜头时而扫过暮色中的芦苇,时而对准夜栖的水鸟。霍雁行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沉默得像个影子。
“其实真没必要护送。”走了一会儿,姜南忽然开口,“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你也保证过不接近他们,不中断通讯。”霍雁行沉声指出。
“我这人就是这样。”姜南拨开挡路的红柳枝,忽而话锋一转,“新疆的沙漠里有西瓜吗?那种拳头大小的黄色西瓜。”
“药西瓜?有毒的,不能吃。”
“是啊,明明是西瓜却有剧毒,连骆驼都不敢靠近。”姜南笑笑,“我在埃及见过。导游说是因为沙漠的环境太恶劣。”
她转过身,把脸躲在相机后面。
“我就是这种沙漠西瓜,表面很正常,内里却很糟糕,”姜南笑笑,“同我相处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老太太从前就老想把我赶下车。”
“她现在很喜欢你。”霍雁行说,“你的导游讲得不够清楚。沙漠西瓜进化出毒素,是为了在恶劣的环境中保护自己。它的毒素可以制药,它的存在可以防风固沙,吸引动物和昆虫,在沙漠中形成绿洲。”
相机镜头里,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这是一种生命力顽强,具有独特价值的存在。”
姜南的睫毛颤了颤:“你什么都不知道。”
霍雁行的眼神似乎能透过镜头:“我等你告诉我。”
姜南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他们继续在月光下漫无目的游荡,听红柳与芦苇在风中窃窃私语。
“别动。”
肩膀突然从后方被按住,但姜南的头发已经被树枝钩住。银灰色的树叶贴着她的脸颊,细小的锯齿带来隐隐刺痛。
霍雁行的动作又轻又快,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就像阵风。稍后,那根捣乱的枝条被修去尖刺,递到姜南面前。
“沙枣花。”
姜南这才注意到,叶片中夹杂着零星的小黄花,像撒了把细碎的星星。在暮色中几乎看不清楚,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收过许多花束,唯有这一枝让她感觉手臂沉重。
回去正赶上倪女士起夜,看见姜南用矿泉水瓶插花枝,老太太眼睛一亮:“都六月底了,这里还有沙枣花开?”
她摸了摸小黄花,眯缝着眼睛笑起来:“当年兵团办婚礼,新郎都爱送这个。”
姜南垂下眼:“为什么?”
倪女士用一支歌作为回答:
坐上大卡车,带着大红花,
远方的青年人,到塔里木来安家。
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
我们热情地欢迎你,送给你一束沙枣花。
不敬你香奶茶,不敬你哈密瓜,
敬你一杯雪山的水,盛满了知心话。
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
我们热情地欢迎你,送给你一束沙枣花。
塔里木安下家,红旗卷黄沙。
直到第二天睡醒,姜南梦里都回荡着这支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