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航当然没接那牙西瓜。
“这就怕了?”倪女士笑起来,“我们当年收工吃饭,经常是饭没吃上两口,天上风一刮,饭盒就沉得压手,一盒子饭菜半盒子沙。我忘了很多东西,那滋味可从来没忘记。”
她缓缓低头,咬下一块沾满风沙的果肉,咀嚼的模样珍之重之,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味道。
“不是,有必要这样吗?”简航撇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生活了?当年是你们穷得吃不起饭,现在西瓜才多少钱?再开一个就就能解决的事,我们年轻人才不会没苦硬吃,对吧?”
他朝旁张望,寻求赞同,却只收获了一连串的“呸呸”声。
巡检队的小伙们一边大嚼瓜肉,一边娴熟地吐沙。小四川还朝他挤眉弄眼:“西瓜子也要吐,一回不费两回事。”
张工按住阿迪力要切瓜的手:“三个西瓜才十块钱,风来一次就糟蹋几个瓜,住在风区的瓜农还赚什么?”
“也别说是多少年前,我们平时巡检,一出来一整天,常年在风里啃干粮。”小个子说,“沾点沙子就不吃?那就饿着。饿到低血糖发作,爬机筒时栽下来那就啥都不用吃了。”
姜南捏着手里的瓜,轻轻咬了一口。粗粝的沙子磨过舌尖,带着股土腥味。很难吃,但西瓜的味道反倒被对比得更甜了。
她心情复杂地呸出一口沙子,让清甜的西瓜汁淌过被沙子折磨的口腔。
倪女士说这就是新疆的生活,她算是明白了。
“什么没苦硬吃?生活本来就是有苦有甜。苦里也有甜,而且甜得更真实。”老太太说,“我们当年……算了,不提我们当年。你就问问他们在戈壁滩上管风苦不苦?”
“苦,那是太苦了!”小四川夸张地抹眼泪,“交了个达坂城的女朋友,还只能搞异地恋。”
简航低头嘟囔:“工作而已,换个很难吗?又不是所有的工作都这么苦。”
巡检小队面面相觑,片刻后,张工笑了:“这个问题我老婆每年都要问,我也问过自己无数回。就是喜欢吧,像你喜欢音乐一样。再苦再累,只要看着这些风机正常运转……”
“特别有成就感!”
“比夏天在机顶喝可乐还爽!”
“我维护的风机发一度电,我老家的电灯就能多亮一秒。”
“每次钻机舱出来,都觉得自己是条汉子。”
巡检小队七嘴八舌说着,听不见的小艾山被气氛感染,扭着身子在他们中间跳起来。
倪女士又问简航,“你晓得王洛宾是西部歌王,那你晓不晓得,他搬过石头,挑过沙子,拉过板车,送过牛奶?你晓不晓得,他一辈子坐过三次牢,好多首歌都是在牢房里搜集的吗?把自己的窝窝头省下来,不换别的,只和会唱歌的狱友换民歌。”
“就是,不能只看见贼娃子吃肉,看不见贼娃子挨打。”小四川大声帮腔。
小个子朝他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比喻的吗?”
“我明白了!”简航一拍脑门,“这就是那个什么国家倒霉诗人就走运……对啊,雷鬼音乐一开始也是表达小人物的反抗精神。写不出好歌,就是因为现在生活太好了。”
他拿起一牙西瓜,狠狠咬下。一边嚼,一边即兴创作起来:“问我生活是什么滋味?住不进冰箱的西瓜,遇见风带来的黄沙……”
“侬懂只卵啊!”倪女士抬起手指,隔空朝他额头戳了下,“我看这脑子就是盘炒四季豆,油盐不进,讲什么都拎勿清咯。”
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缓了缓,又说:“王洛宾二十来岁就来了大西北,采风采过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蒙古族、柯尓克孜族、俄罗斯族……你来新疆日子也不短了,会唱多少民歌小调?知道木卡姆有多少套?”
简航喊冤:“我又不会他们的话,不过好听的曲调我也记下来改编了。”
“王洛宾写《达坂城的姑娘》时也不会维语,是找人翻译的。”倪女士说,“后来他甚至用维语给自己取了名字。能讲这里的话,能吃这里的饭,能了解这里的人,这才叫关心生活。”
她朝一脸不忿的简航摇头:“你这不是采风,是小毛头跑出来白相白相,拉音乐当大旗。这样浮皮潦草地走遍新疆,也看不见真正的新疆,搞一辈子音乐,也写不出真正的好歌。”
“我……”简航一口西瓜噎在喉间,呛咳几声,垂头丧气地蹲下来,“我真有这么糟?”
“我唱了一辈子别人的歌。”倪女士说,“所以我知道什么是好歌。”
姜南垂下眼,用手背碰了碰胸前的相机。老太太讲的是歌,拍照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突然很想检查自己过往的照片,看看在构图、角度、光线堆砌起来的“美”之下,是否能看见“真正”的拍摄对象。
“没事没事,不就是要有生活?”小四川用力拍简航后背,“等会儿你就跟巡检车走,多吃几口风沙,晚上一起回我们生活区,尝尝河南师傅烧的大盘鸡。”
“四十米的风机你都爬了,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生活。”小个子说,“要不你先写个爬风机的歌?”
“啊,对!”简航抬起头,看向张工,“爬上去那会儿感觉真是要死了,不,比死还难受!不是张哥说登顶就请我喝可乐,我真是想把安全绳解开摔下去算了。那瓶可乐——”
他跳起来,脸上还沾着西瓜汁。
“可乐!给张哥的歌就这么写——风在四十米高处吹,可乐……可乐的泡沫……”
他哼哼唱唱,捏着瓜皮在空气中打起节拍。小艾山也举起手,有模有样地学起来。阿迪力和巡检小队都在笑,倪女士也露了点浅淡的笑意。
笑声中,姜南默默按下快门。
这张照片和风中的遗照都在临别时交给了简航。尽管他还没有写出“可乐之歌”。
“王洛宾给自己取的维语名字是艾依尼丁,意思是富有的人。”
阿迪力点头,证明倪女士说得对。
“那时他在监狱里,只能用编号,连自己的本名都不能用。但是他还能唱歌、写歌,还有音乐,就觉得自己是富有的人。真正爱音乐的人,不会因为失败就离开音乐。”
倪女士看着简航,目光却像穿过他年轻的脸庞看见了更遥远的什么。
姜南忽然记起,十五岁的倪爱莲的梦想可是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