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像被一只无形大手遮住了日光。潮湿的风拂面而来,似乎在预示一场酝酿已久的风雨即将降临。
苏漫漫走出那幢日式邸宅,步履轻松,内心却是一片翻腾。刚才与松岛夫妇的见面,无疑给她带来巨大的冲击。
“果然……那些所谓华美的王室血统,对我毫无吸引力。”
她想起庭院里飘散的浅淡檀香、母亲茜子那双满含泪意的双眸,还有父亲重一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扼腕。
我喜欢“苏漫漫”啊,不熟悉也不羡慕“松岛清音”,当然不想回去当小公主啦。
坦率地说,在这个年代,能遇上这样的父母,可以说非常难得了。
他们首先将亲情和女儿的理想置于一切之上,在父权至上的社会,这种“平权”的态度,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切都得益于松岛重一的教育背景,以及他多年来在法国的生活和工作经验。
这一切造就了一个独特的、充满民主精神和叛逆思维的父亲。
松岛茜子嘛,苏漫漫认为她是病人,且正处于发作期,不能苛求她。
虽然,她的易感和脆弱,让苏漫漫有点紧张,但至少能分辨出她的舐犊情深。
在这对夫妇的影响力范围内,松岛辉一郎变得模糊而遥远,他貌似在父亲的压制之下,完全说不上话。
松岛重一的视线只要接触到儿子,立马从亲和温存变成了严厉而嫌弃,好家伙,原来这家伙家庭地位这么低啊。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儿,想让她去日本,等战败吧。
走出大门后,她踩着潮湿石板路,一路穿过法租界狭窄巷弄。忽然,一阵萦绕在灵魂深处的模糊记忆猛地涌现。
仿佛有人在脑海点燃了一盏昏暗烛光,映出一幅飘忽的画面:
夜晚的河堤上,稻草与河泥散发着潮湿气味,眼前有无数荷花灯漂浮在水面。
灯火映照水波,宛如粼粼星河。周围人声嘈杂,香烛味与风中的檀香混杂。
孩子们在欢笑奔跑……场面温馨而喜庆。突然,一股寒意如锥子刺向她,伴随一道阴戾眼神,以及那一下全力以赴的推力……
“啊……”
她感觉到那股被人猛推下水的惊恐感,河水冰凉,窒息般涌入口鼻。
她想呼救,却只发出呛水的破碎声音。随后天旋地转,灯火化作破碎的光斑,全部淹没在黑暗水底……
苏漫漫此刻已走到街口拐角,下意识地抬脚却踩空台阶,险些摔倒。
她猛地扶住路边树干,胸口急促起伏,背上冒出冷汗。刚才在自己脑海里播的是什么鬼片?
她竭力稳住身形,手心死死抓住树干,那幅河灯祭的残缺片段却仍在脑海折腾。
那种魔幻般的回溯令她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恐惧和焦虑,倍感诡谲:
明明此前,她对童年几乎毫无印象,可为何如今画面变得如此清晰?简直就像某种魔力在唤醒她的血脉记忆。
此刻,脑子里单曲循环着一句自我追问:“我是谁?”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视线忽然恍惚,与过去不期而遇。
脑海深处,另一幅场景闪现出来:一道人影似乎纵身跳入河里,把溺水的自己拉上岸,披上湿漉漉的斗篷;
她记得那人穿着奇怪的长袍,脸庞在灯火下带着欧洲人的轮廓。
“亚汀神父?”她惊疑地想道。
这就是便宜老爹曾说的——自己被一名洋神父救起,后来带到上海?
那时候还是太过年幼,事后她发高烧失忆,不记得确切细节,故而对儿时的记忆一片空白。
随着画面再度闪回,苏漫漫愈发确定:自己确实在河灯祭那夜被人推下水,然后奇迹般被路过的亚汀神父救走。
她曾以为那只是传闻,却发现场景与气味都如此真实,仿佛亲眼所见。
联想到今日本家母亲茜子的只言片语,她断定“那恶狠狠推我下河的小女孩”是当年导致她与松岛家分离的罪魁祸首。
一个闪电似的场景再度破入她意识:
黄昏的京都小镇,古桥下一簇火红灯火漂流,纸糊的花灯在水面旋转;
一阵檀香弥漫,笛乐悠然; 忽然,女孩的身体坠入冰冷水中,那带着腐草味与河泥的冰寒刺进肺部;
“咚咚咚”,心脏加速跳动时,她仿佛看见远方有只白猫在岸边,闪动幽光眼睛,而另一边却有黑猫影影绰绰。夜色跟灯火糅合成一幅诡谲画面,好似传说中的阴阳师幻境……
“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心神恍惚地走着,直到撞到一个推车小贩,对方喊了声:“哎,姑娘,小心!”
她猛地惊醒,又急忙道歉。那种超现实感在脑里却久久不散。
她撑着从路边捡起的油纸伞,步履渐快,远方烟雨蒙蒙,街市行人匆匆。
背后那日式邸宅,以及错综复杂的家庭,暂且被她抛在脑后。
她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那里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可内心那股“魔性”并未消退,像是潜伏的猫影,隐隐戳戳地在黑暗处闪动着。
她预感到:一场更大的旋涡正在召唤自己,既有京都血脉的因果纠缠,也有当年河边推水的仇恨纠结,……一切都将在不久的将来爆发。
在风雨朦胧中,仿佛听见幼小的自己在水下呼喊“救命”的回声……又仿佛看见白猫与黑猫在河岸上对峙。
她摇摇头,试图让幻觉散去。
远处,街灯被阴雨笼罩,身影淡淡摇晃,仿佛另一时空的朦胧幻影。
“父亲,我记得家族文件中,有关于阴阳师的记载,有一位无人能比的大家,曾经幻形为白猫,您还记得关于他的生平细节吗?”
松岛辉一郎陪父母坐在和室饮茶,突然提起这个风马不相关的问题,松岛重一愣住了,难得没有给他冷脸,淡淡地说道:
“那是一位曾祖,后来隐居于神隐寺,五十年前就失去了音讯。如今寺里依然供奉着他的画像。”
“他曾留下一本杂记,记录的都是在寺庙的修行生活,应该提及过白猫幻象。如果你想看,我安排人给你寄过来。”
松岛重一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绝不会在无关事情上浪费精力,突然问起这位祖先,必然是有事发生。
而眼下,跟家族有关的事情,似乎只关乎清音的认祖归宗。
“无论如何,清音都是你的妹妹,即便她不肯回家也是一样。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血脉比你所谓的立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