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暝的光影飘曳闪荡,寒气如同饿狼般猎食着阿莎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吞噬。拱顶横梁下一尊无面的神像森然林立,在它不远处,映照着暗淡火光的深色斗篷仿佛要融入这幽暗的环境。
阿莎无力地撑开眼皮,那个深色斗篷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随即向后退缩了几步。只见斗篷下的人一只干瘦的黑手不住地扯着兜帽的边缘,尽一切可能地遮掩自己的面貌。
“您是海父吗?”阿莎动了动干燥起皮的嘴唇,平静地问道。
“海父?不,不……”斗篷下的人喑哑的声音掩盖不住他的局促。
“我是在海父的宫殿吗?”阿莎继续问他。
父亲告诉过她,在水中死去的人,最终都会来到海父的宫殿,或是享受海父给予的喜乐,或是接受应得的惩罚。然而没有人告诉过阿莎,女巫会受到何样的对待,她们也能来到海父的宫殿吗,还是被神明降下神罚后要在地狱的苦难中轮回。
一想到女巫,阿莎就感到悲伤,她从来都不是女巫,更没有去伤害任何人。如果能回到村子,我一定要勇敢地说出来,自己不是女巫,也从未让父亲蒙羞。
但我已经死了,她想,我没能让自己从水底浮起来。她还记得自己拼了命地踢水,竭尽力气用被绑住的手划拉,结果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
“不,不。没有海父,也没有海父的宫殿。”斗篷下的人用粗噶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回道,“这只是一座被遗弃的隐修院……”
隐修院?是啊,阿莎想,女巫,教会的异端,就应该被神明审判。
斗篷下的人向营火中添了些干柴,火焰顺势膨胀,暖流驱走寒冷,阿莎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苏醒过来。
“喝点水吧。”斗篷下的人将水囊挨近阿莎的嘴唇,“你已经昏睡了四天了。”
四天……我没有死?阿莎霍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砰砰跳动,感觉到水进入嘴中的沁凉,感觉到来自全身无力的酸疼。她使尽全力,抬起手臂,打满补丁的长袍袖子随之滑落,显露出黝黑的皮肤。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赤裸着身子,全身肿胀,漂浮在河上。”斗篷下的人解释道,“我把你救上来时虽然还有微弱的气息,但身体已经冰冷,我把你背到隐修院避雨,然后换上干燥的衣服。”
阿莎感谢过他,伸手想去握他的手,不料他迅速地闪避过去。他在怕我,可是为什么?
“孩子,赶快好起来。”他顾左右而言他,“世间将沉沦,黑暗来临。”
四天的时间对阿莎来说仿佛须臾片刻,但世界又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对斗篷下的人所说的后半句话甚是不解。
斗篷下的人之后和阿莎聊了许多,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布列塔,来自统一王国的西方,被称为低地的国度。他告诉阿莎,十五年过去了,“神判之战”的余波事实上仍未平息,他在田野间、城市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穷人,遇到过愈来愈贪婪的骑士们,这一切都可以用托钵会的壮大来佐证。
可阿莎对于布列塔所说的一头雾水,当她又一次问他是谁的时候,他说出了神火会这几个字。
“世间将沉沦,黑暗来临。”布列塔重复道,“孩子,这是神火会对世人的警示,提醒世人即将降临的浩劫。圣人肩负起职责,以身侍奉,留塔尔的火焰才能存续,光明才能永恒。”
异端,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告诉阿莎,他是教会的异端,信奉其他神的异端。她瑟瑟发抖地问道:“你是侍奉火焰的人?”
“在火焰夺去我的容貌那一刻起,我便得到来自留塔尔的眷顾。”布列塔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沉重。
火焰夺去了他的容貌?这就是他为什么会一直躲躲闪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吗?阿莎思忖道,但他将我救上来,我得记住他是什么样。“你能把兜帽放下来吗?”她问。
布列塔用微颤的手紧紧抓着兜帽的帽檐,犹疑了片刻后说:“那样会吓到你的,孩子。”
“那不会吓到我,我……”阿莎戛然而止。一个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模糊又不可描述,她只知道那是个可怕的东西,然而此刻在她心中连一丝恐惧也无。
布列塔陷入了沉默,喘息声越来越响,他在与自己作斗争。他慢慢地褪去兜帽,明焰的光亮在他脸上折射出怪异的红色,晦暗的黑色结痂间遍布明艳的红色线条,两瓣似嘴唇的肉团紧紧抿住,两个窟窿是他呼吸的鼻子。但在这所有让人沮丧的色彩之中,却有两点令人流连的璀璨。
那是布列塔的双眼,湛蓝澄澈的眸子,红光映射泛起异样的辉芒。这是阿莎所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承载着所有她能想到的赞美,就像夏日晴空下的风暴海,碧蓝、纯粹。
“火焰带来了光明,驱散了黑暗,也留下了阴影。”布列塔又将兜帽拉起,那双湛蓝的眼睛被阴影遮蔽,“孩子,告诉我,你为何会……为何会漂在河上?”
“我……”阿莎支支吾吾无法言语,虽然已经知道布列塔不是信仰教会的人,但要让她说出自己是女巫,无疑就是承认了这个事实。
“世间将沉沦,黑暗来临。”布列塔语重心长地说,“在火焰之前任何真相都将显而易见。说出来,孩子。”
于是,阿莎将自己从等待父亲捕鱼回来开始,事无巨细地对他倾诉,眼看着营火渐熄,布列塔又添上几根干燥的树枝。
“火焰衰微,人们心中的阴暗开始滋生,”布列塔说,“那些借着神只之名行恶事之辈终将被反噬。”
阿莎感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于是撑着无力的胳膊坐起。身上的宽袍垮塌下来,让她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穿。她整整前襟,空落落一片,突然身体像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我的吊坠。”她哭丧着说。那是她父亲交给她的系着蓝色石头的吊坠,它是父亲的护身符,它指引父亲平安地回家,然而她却把它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