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一身黑色织锦中式唐装,简约的金线绣花,华贵庄重,灰白的发丝挽起,慈眉善目。
她看见怔在门边的桑酒时,布满皱纹的双眼含笑亮起,慌忙招手起身。
“桑桑快来,让外婆好好看看。”
桑酒只惊诧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她勾唇乖巧喊人,“外婆好~”
苏老太太往前迎了几步,衰老粗糙的双手慈爱地握住桑酒的手指,看她一袭单薄的旗袍,满眼心疼。
“冷不冷?拍摄结束就披件外套,万一冻着。”
桑酒笑着说没事,房间里开着暖气。
寒暄间,她眸光不经意瞥见苏老太太手背上淤青的输液针眼,年岁大了,皮肤修复缓慢,血管的结痂显眼,好几处。
导演还在,不方便聊私事。
桑酒扶着苏老太太坐回椅子上,她在一旁坐下,聊了一些关于苏绣的传承内核。
导演也是明眼人,找了个借口出去,留下两人独处谈心。
能让已经隐退的苏老太太出山,主动联系摄制组,愿意免费传授指导桑酒苏绣方面的技巧,帮助他们更精湛的完成非遗推广的宣传片,足以说明,私交甚笃。苏老太太是奔着桑酒,才赏给他们一个薄面。
导演走后。
桑酒才问起苏老太太的身体情况。
上次见面,还是春节,鹤砚礼带着她跟鹤澜音来江南看望外婆,给外婆拜年,她在苏宅小住了两日。
那时,苏老太太给第一次见面的外孙媳妇儿,封了一个很厚很大的红包,还给了一对满绿的翡翠玉镯,是对桑酒的喜欢认可。
苏老太太报喜不报忧,将她病危住院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掀过,“人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在医院养了几天。”
不知想起什么,她忽然叹气,内疚心疼道,“就是给你们年轻人添乱,砚礼陪着我在医院熬了一个星期,人都瘦了一圈。”
闻言,桑酒心脏蓦然揪紧。
鹤砚礼瞒着所有人的国外出差行程,是来江南照顾生病的外婆?
苏老太太细心观察着,提起鹤砚礼时,桑酒的神情反应,见桑酒并非冷漠,她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
只要不是傻小子一个人单相思就好办。
“桑桑,你今晚陪外婆回家吃饭吧。”
苏老太太没多聊医院的话题,似乎鹤砚礼也只是触及情绪的顺口一提,又补充,“外婆一个人,宅子太大,吃饭冷清。”
一个人吃饭?
鹤砚礼回江北了?
也是,外婆康复出院了,他那么忙,不会久待。
“不冷清,我们这就回家,我陪外婆吃饭解闷~”桑酒弯眸应下,颊边的小酒窝浅荡,胸口却窒涩的不是滋味。
~
江南苏家,是传统刺绣企业独占鳌头的领军翘楚。
巅峰时期,经营的绣品连锁店数以千计,门店遍布,出口全球。但,苏家独女苏柔跳江自杀后,大受刺激打击的苏氏二老陷入悲痛,无心打理的家族事业逐渐走向衰败。
几年后,苏老爷子突发心梗去世。
只剩下苏老太太一人。
孤苦无依的这些年,唯一能支撑苏老太太挺过来的“信念”,是寒沉冰冷的江水里消失的女儿苏柔。
丧尽天良的鹤家,给苏柔修了空坟。
苏老太太不见尸首,就坚信女儿还活着,抱着一丝微弱的希冀,一晃挺过了十几载。
苏宅是敦厚古雅的四合院。
桑酒亲昵地挽着苏老太太的胳膊,她旗袍外面穿了一件纯白的斗篷,绕过亭台楼阁,鱼塘莲池,走进主厅。
在路上,苏老太太就吩咐佣人准备了饭菜。
江南菜系清淡偏甜,比较符合桑酒的口味。
但当桑酒看到桌上摆着三副碗筷时,她眸光微深,柔白的手指悄然蜷攥,视线故意落在对面的空位上,等着苏老太太解惑。
苏老太太亲手给桑酒盛了一碗参鸡汤,让她先喝两口,暖暖身子,才一脸愁容地望向身侧的空位碗筷,叹气。
“桑桑,外婆就不瞒你了,砚礼还在这儿,就是病得起不来。”
苏老太太不清楚小两口之间发生了什么才导致离婚,她也不信流言绯闻,只清楚她外孙对桑酒情根深种,放不下也离不开桑酒。
小两口明显在较着劲儿闹别扭,她担心桑酒不愿意见鹤砚礼,先把人哄来宅子,再慢慢软化撮合。
桑酒舌尖的鸡汤变得寡淡,她低眸,抿唇,白瓷勺子搅动了一下碗里的汤,安静地听着苏老太太继续说。
“不知道是陪我在医院熬的,还是怎么回事,高烧昏迷在车里,幸亏随行的保镖及时发现,不然外婆都不敢设想后果。”
苏老太太不禁红了眼眶,音色微哽,“砚礼这孩子心思重,做事周全,却唯独不考虑他自己。去年春节,他带你来这儿拜年,外婆就知道他心里有你,江北不是他的家,这才是。”
“那时外婆替你们高兴,替砚礼高兴,你们不是外界传言的被迫联姻,有感情,砚礼把你当老婆,不是形式上的桑家小姐。”
“后来,你们突然分开,外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砚礼将音音送出国,不让我去江北照顾陪伴他,又和你分开……他其实心里一直系着他母亲自杀的死结,不敢再把他爱的人留在身边,江北是吃人的地方。”
桑酒抬起愕然的眸子,唇瓣张了张,组织措辞,“……外婆,自杀的死结,是什么意思?”
难道苏柔的跳江自杀跟鹤砚礼有关?!
“唉!是他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提起苏柔的自杀,苏老太太情绪悲痛,湿润的眼角滚下泪水,哽咽不已。
桑酒见状慌忙道歉,她坐到苏老太太身边,抽了两张纸巾,给苏老太太擦泪,也红了眼,“对不起外婆,让你伤心了。”
“没事,外婆没事……”苏老太太拉住桑酒的手轻拍了拍,流着泪,扯出一抹笑,“不怪你,也不怪砚礼,你们都是好孩子。”
“这件事,砚礼一定没告诉你。当年,我和老头子去江北接柔儿回家,我们老两口给柔儿撑腰,就是没了鹤家,净身出户,我们也能养她一辈子,但是柔儿舍不得孩子,柔儿不肯走……”
苏老太太将他们老两口见苏柔的最后一面,苏柔选择留在江北的决绝,鹤砚礼认为自己留下苏柔、才造成苏柔跳江自杀的负罪心理,全部告诉桑酒。
让桑酒知道,鹤砚礼的离婚不是绝情。他给所有人都铺好了百岁无忧的路,唯独他留在步履薄冰的深渊。
桑酒湿漉的水眸泛着泪光,再一次刷新了她对鹤砚礼的“认识”。
她不知道鹤砚礼心上系着苏柔的死结。
她不知道鹤砚礼背负了这么多沉重的枷锁,连他母亲的自杀,都阴差阳错的压在他身上。
所以,苏柔忌日那天,鹤砚礼才会整个人封闭起来,失魂脆弱,困在他“害死”苏柔的恐惧罪恶里。
苏老太太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无心惹哭桑酒,那傻小子见了得心疼死。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签署着鹤砚礼名字的百万支票,钢笔字迹上的指纹血迹扎眼,递给桑酒,“这是我在出院病历本里找到的,我去问砚礼怎么回事,他烧得迷迷糊糊说不清楚,半天,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新年快乐。”
桑酒软得泛疼的心脏又被尖锐的东西狠狠戳了一下,新年快乐……她想起了鹤砚礼跨年夜,零点打给她的那通电话。
苏老太太:“接我出院的佣人提醒,说是主治医生不收支票,还给砚礼的。我打给医生,他说砚礼跨年夜借用了他的手机,不小心弄坏了,赔给他的钱。”
桑酒被水雾浸染的模糊视线,扫过支票上的日期,是跨年夜。
苏老太太猜到,鹤砚礼借手机是联系桑酒。但结果显然是不愉快的,跨年夜,鹤砚礼差点高烧死在地下车库。
“桑桑,砚礼病得很严重,他从跨年夜,一直反复高烧到现在。医生说是流感病毒,彻底退烧得一个星期,可他吃不下东西,我盯着他吃完,过一会儿又全吐了。”
“外婆实在担心的没有办法,你去看看他好吗?”
桑酒指尖将支票一角攥出褶皱,她点头,答应苏老太太,“好,我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