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然像是没听见余杲杲的话一般,岿然不动。
余杲杲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座位很多。”
李修然坦然看了回去。明明是没有变化的脸色,余杲杲却看出了四个大字——我就坐这。
四目相对,氛围僵持。
直到店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麻辣烫走来。
“123号是吗?”店员瞥了一眼李修然的小票,核对无误后,放下麻辣烫,走了。
随便吧。
反正余杲杲不想换位置。
两人安静地吃着各自的东西。吃到一半,李修然的手机响了,他没有回避,当着余杲杲的面接了起来。
是跟他一起出差的同事打来的。
同事说临时有事,晚点回去加班。
李修然语气淡淡的,“不急,我也要晚点回去。”
挂断电话后,李修然看见余杲杲抬着头好奇地看着自己。
李修然问:“看什么?”
“女朋友?”余杲杲指着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询问他刚刚的电话是不是女朋友打来的。
“不是。”李修然否认。
下一瞬,又觉得自己的回答像是承认了自己有女朋友,立刻补充道:“没有女朋友,刚才是同事的电话。”
余杲杲了然地点点头,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可是我有男朋友啊。”
在便利店偶遇的那天,她提过的,她有男朋友。后来在景泰嘉园遇到的那次,她和祁方升牵着手出现在他面前,也证实了男朋友这一点。
虽然现在已经分手了,但是她不介意让李修然误会下去。
相处了两年,余杲杲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李修然,但她笃定,李修然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他会跟非单身状态的异性保持好距离。
“不是分手了吗?”李修然终于有了些反应。
复合了吗?这个猜想让他隐隐不安,如同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你怎么知道?”余杲杲愣愣地看着他,双眉紧皱。
没有反驳,只是问他是如何得知的分手消息。李修然心下了然,没有复合,真的分手了。
解释起来太麻烦,李修然将过程简化为两个字:“听说。”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了,余杲杲一言不发闷头吃东西。
余杲杲高估了自己的胃,吃饱了的余杲杲用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牛肉丸。
“吃不完?”李修然看向她的碗里,还有一半的东西没吃完。
余杲杲没有回答,跑去收银台找店员要了打包盒,回来将没吃完的统统倒入打包盒。
打包,系好袋子,动作一气呵成。
一起从店内走出,李修然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身后那人的气息太过强烈,余杲杲无法将其忽视,于是转身问他:“你不是跟同事有约吗?”
言外之意是——你可以走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李修然一怔。时间真是把整形刀,一刀一刀,让人不复从前。连余杲杲都学会了旁敲侧击,不把话说得直白又清楚。
“不急。”李修然走到她身边,“先送你回去。”
他是真的不急,忙不完的工作可以熬夜做,但是机会一旦溜走,下一次不一定再能把握。
“就几步路,小区里也不黑,不用送了。”余杲杲低着声拒绝了李修然的好意。
她是真的不想跟李修然扯上任何关系。
李修然长吐一口气,像是在做心理建设,又像是在组织语言。许久以后,李修然开口,冷静自持的人声音却有些颤,“杲杲,对不起。”
这是一声迟到八年的道歉。
余杲杲又想哭又想笑,她根本不需要这声道歉,她只需要李修然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乌亮的眼睛里盛着泪,嘴角却挂着无奈又生气的笑,“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余杲杲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字字铿锵,又重复了一遍。
转身决然离去的瞬间,手腕被一道力量攥住。余杲杲被迫半转过身,拼命甩着手腕,试图挣脱那道力量。
她越是挣脱,李修然握得越紧。
余杲杲放弃了挣扎,止住眼泪的眼睛又开始往下簌簌掉着泪珠。稍稍平复急促的呼吸后,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小声地说:“疼。”
闻言,李修然立刻松开了手。
余杲杲低头委屈地揉着手腕,“要说什么,快说。”
“我……”李修然低着头,身形挺拔站在灯下,显得有些落寞,“高考完的暑假,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的。”
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口,后面的话说起来就轻松多了。
“没有不喜欢你,是不敢喜欢你。”李修然说,“我什么都没有,连A大都没考上,拿什么喜欢你?我连像样的礼物,去A市的车票都买不起。”
“后来寒假,我也没说真话。复读是想离你近一点,但真的考上了,我也不敢见你。我不想让你继续迁就我,也不想你跟着我吃苦……”
揉手腕的动作停下,余杲杲抬起右手,朝着李修然的脸,“啪”地一声,不偏不倚落下一巴掌。
满心的委屈让她脸上淌满了泪水,声音也歇斯底里,“李修然,你不觉得自私吗?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问过我吗?你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强加在我的身上?我不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是在吃苦!”
余杲杲往前走了几步,拉近跟李修然的距离。
食指指着李修然的左胸口,余杲杲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才不在意什么礼物,我在意的是这里!”
往后退了几步,余杲杲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
有过路的住户好奇地将目光探过来。
俊男靓女站在路灯下,女方流着泪歇斯底里吼着,男方挨了打也毫无怨言,没有为自己辨别一丝一毫。
感受到背上灼热的窥探视线,余杲杲转头对上那几个兴奋的吃瓜群众的目光,“看什么看!”
被当事人一方吼了,几个吃瓜群众耸耸肩,悻悻离开。
余杲杲的情绪彻底崩盘,今天是什么道歉日吗?一个两个都来给她道歉。
“是你说的不喜欢我,是你说的复读才不是为了那个承诺!是你先说的!”积攒已久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我早就不记得这些事了,你现在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
眼看她越来越激动,一张脸哭得涨红,李修然不容分说地将人搂进怀里,死死抱住不放手。
余杲杲起先还试图挣脱,发现彼此的力量悬殊后,索性放弃了,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将脑袋埋在李修然的胸口,呜呜咽咽地哭着。
余杲杲的哭声就像吸满水的海绵,每一声里,都是悲恸与委屈。
哭声就像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向李修然的心脏。蜜罐里长大的公主,顺风顺水的人生,却独独在他这里跌得头破血流。只要能弥补,纵使千刀万剐,李修然也说不出个“不”字。
等到哭声渐渐低弱下去,怀里的人不再颤抖,李修然松了拥抱的力度,喑哑着声音开了口:“对不起。”
情绪随着流淌的眼泪释放,平复心情后,余杲杲稍一用力,就推开了李修然。
没带纸巾,余杲杲用指腹抹去在脸上胡乱淌着的眼泪,又整理了有些凌乱的头发。
余杲杲抬头看着他,哭过的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是红的。
再开口,不再是激动的语气。她认真地问:“李修然,你喜欢我吗?”
“喜欢。”
本该在八年前说出的答案,在历经八个春秋变换后,终于诉之于口。
因含着泪而显得湿润无比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轻蔑的笑意。
“可我不喜欢你。”余杲杲说。
是的,不喜欢。
世间广阔,有很多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物,她才不会为一段尚未开始的恋爱耿耿于怀。
没有奢望余杲杲会留在原地等他,但真的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答案,李修然浑身一僵。
没有犹豫,余杲杲转身进了电梯间。
担忧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李修然没有追来,余杲杲松了口气。
电梯很快就到了,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跃升的楼层,余杲杲想,如果知道李修然也会住在这里,她就不让父母把房子买在这里了。
可惜,这个世上从没有如果。
回到家,余杲杲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狼狈又哀伤,余杲杲忍不住笑出声。
好丑。
走出卫生间,余杲杲进了主卧。
房间的窗户是外开型的,余杲杲微探着身子去关窗,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楼地面。
李修然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余杲杲。
也许是出于老师的敏锐,她看见了他指间的一抹猩红。
他在抽烟。
余杲杲有些惊讶,随后又笑了。
自己果然,一点都不懂他。
一尘不染的好学生,原来也会抽烟。
关上窗,余杲杲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了。
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再做其他的事情,余杲杲打算洗个舒服的热水澡,早早睡下。
抱着换洗衣物进了卫生间,热水淋下的瞬间,余杲杲又想了被她忽略的一件事。
便利店偶遇的那次,李修然好像就是要准备在店外抽烟,只是看见她来了,慌乱地藏了起来。
当时她着急段俪倩的事情,无暇顾及其他。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王奶奶那么一个有板有眼的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可能是职业病,余杲杲觉得自己未免操心太多。
楼下的李修然,在抽完一支烟后,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
亮着灯的窗口不多,不知道哪一户是她家。
又站了一会,李修然抬步往门口走。
走到一半,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衣,上面还有未干的泪水。
李修然改了方向,回家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后,去了地铁站。
到智行大楼楼下时,正好碰上取夜宵外卖的李明周。
“这么晚了还来加班?”李明周拎着外卖走在李修然的旁边,“出差顺利吗?”
整个部门,除了几个领导,李明周最佩服李修然。
在人均硕博的智行,虽然明面上对外招聘需求仍旧写着本科起步,但只招硕士以上学历早已成了默认的不成文规定。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毕业于A大本科,也未必能够拥有进入一面的机会。
李修然却是那个例外。
从去年入职智行开始,李明周不止一次从其他同事口中听到过对李修然的夸赞。
会计师资格证、律师资格证,保荐代表人资格证他全都有。
跟李修然的关系拉近,是在他熬夜帮自己改了招股说明书,让自己免于领导的一顿骂之后。
李明周跟他搭话,他说三句李修然才回一句。
时间久了,李明周实在好奇,李修然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没有情绪,不爱讲话,生活也无聊,眼里除了工作,好像就看不见其他东西了。
“顺利。”在合上电梯门前,李修然回答了李明周的问题。
李明周耸耸肩,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夜宵的香气,想起李修然刚结束出差,这种工作狂未必记着吃饭,李明周很有同事情地问了一句:“吃饭了吗?”
“吃了。”
“吃了就好。”李明周说,“我晚上随便扒了两口,现在又饿了,我老婆就给我点了外卖。”
像山一样沉稳的人突然转头,视线在李明周脸上逡巡了一圈,淡定地转开了。
李明周不知所以,他说错话了?
回想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李明周发现了重点。
“你是不是羡慕我有老婆?”
想起余杲杲对他说的那句“可我不喜欢你”,李修然本就平平的情绪跌了几分。
“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李修然避而不答,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李明周跟在他身后,打趣道:“你就是羡慕了。”
坐下的李修然没有急着开机,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看天花板,目光呆滞空洞。
坐了几分钟,李修然拿着杯子去茶水间。
怕夜宵味道重,打扰大家工作,李明周躲在茶水间里吃东西。
接好水,李修然端着杯子从李明周面前走过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对着认真干饭的李明周说:“挺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