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城市的温度是个谜,没有春秋只有夏冬,虽是九月,依然燥热无比。
李修然吃过晚饭,跟王彩霞打过招呼,顶着闷热的夜风,快步拐进隔壁单元楼。
胡文英给他开了门,倒了杯牛奶,让他在客厅沙发上稍等,“杲杲在洗澡,我们刚刚出去吃了火锅,她嫌身上味太大。修然,你坐着等一会。”
李修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邱爱华也在,拿着余杲杲的奖状,高兴地左看右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不停地有新消息进来,邱爱华捡起手机,外放语音。
“爱华啊,你孙女真优秀!你真是好福气啊!”
“我就说杲杲这孩子有出息,脑袋瓜子跟你一样灵的咧!”
邱爱华听着老姊妹们的语音,笑得合不拢嘴,一条条回复过去。回复好了,才发现一旁正襟危坐的李修然,拍着胸口道:“哎呀,是你啊!怎么这么安静,差点吓我一跳。”
李修然解释:“奶奶你在忙,所以没有及时打招呼。”
“哎呀,我就是随口说说的,没怪你。”
邱爱华没管他,依旧欣赏着孙女的奖状,能炫耀的对象她全炫耀了一遍,意犹未尽地拉着李修然夸赞起余杲杲:“我们杲杲,不错吧!长得漂亮,现在学习成绩也提上来了,真是怎么看怎么好,一想到以后会有个臭小子把她娶走,我就一百个舍不得啊。”
端着果盘出来的胡文英,听见婆婆这番话,失笑,“还早呢。”
又朝婆婆使了眼神,“有孩子在呢,别聊这个。”
邱爱华立刻噤声,把果盘往李修然面前一推,“吃水果,很甜的。”
李修然应下了,依然端坐着,没动果盘。
邱爱华把奖状放在茶几上,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叠奖状,献宝似地跟李修然说:“一听说杲杲拿了进步之星,我就把她从小到大的奖状都收拾出来,特地带过来了,你看这张,是她幼儿园的时候,拿了讲故事比赛二等奖,这张是她小班的时候自理能力比赛二等奖的,还有这张吃饭小能手……”
每一张奖状都按时间日期排好,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初中。
胡文英看着奖状也陷入回忆,“时间真快啊,我还记得那时候幼儿园其他小朋友都是什么最佳小宝贝、运动小宝贝,到杲杲就是吃饭小能手,我和老余看到都哭笑不得,这不就拐着弯说杲杲吃的多嘛。回家的路上,我和老余就互相开导,吃饭第一名也很厉害啊,说明孩子饿不着。”
李修然看着奖状,好像看见了一个肉乎乎的小豆丁把脸埋在餐碗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握着勺子,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嘴角还沾着饭粒的样子。挺可爱的。
奖状一张张掀过,余杲杲的成长故事就好像电影一般,在李修然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即便心里清楚,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她真的是在家人汹涌般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
到了初中,奖状数量骤然减少,邱爱华叹息:“上了初中,奖状就没那么好拿了,优秀的孩子太多了……”
李修然安慰道:“杲杲也很优秀。”
这话让邱爱华很受用,笑得慈爱又温柔,“别人觉得她怎么样,不重要。但她在我这里,就是最好的孩子。学校就给了她五百块,她全拿出来请我们三个吃火锅了,阳阳在学校里吃不到,她就给哥哥发了两百块红包,让他自己去吃,到头来,她自己一分钱没留,还把自己的压岁钱往里面添……”
“奶奶!”余杲杲打开卫生间门,就听见邱爱华对着李修然在说自己的好话,怪害羞的,“不要说啦!”
刚洗完澡的余杲杲,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裙,脸上红扑扑的,头发只吹了半干,发尾还湿着,搭在裸露的小臂上。
邱爱华一听这话,立刻妥协:“好好好,不说不说。”
“走吧,李修然,我们去房间里学习。”
李修然起身,跟着余杲杲进了房间,“奶奶,阿姨,我先过去了。”
余杲杲的书桌上堆满了杂物,最瞩目的还是那只未拆封的快递盒,余杲杲把快递盒丢在桌旁,把其他杂物往桌角一扫,尴尬地嘿嘿一笑,“有点乱……那个快递盒是我哥给我的奖励,还没拆。”
李修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余杲杲在他身边坐下,开了空调,试探地问:“我幼儿园那些奖状,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那些奖状都是哄小孩的,每个小朋友都有的,而且还都是二等奖,从小到大,我一次第一名都没拿过……”余杲杲的声音越说越小。
李修然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话来安慰她。
说“没关系,还有机会”?什么机会?人越长大,参与比赛排名的机会就会减少,甚至没有,李修然觉得他若是这么说,显得敷衍又空泛。
那该说什么?李修然在脑中风暴。
说“第二名也很好”?好像也不妥,尤其是他拿着年级段排名第一的成绩,说出这样的话,显得有些高高在上。
“你在我这里是第一名。”李修然思索许久,终于送上了自己的回应。
就像邱爱华说的,余杲杲是她心里最好的孩子,她在李修然眼里,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名。
余杲杲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神色一愣。她向往过第一名,却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第一名,第一名意味着优秀与压力,比起高处不胜寒,她更愿意脚踏实地,做一个普通但快乐的平凡人。
随口一说的话,能得到对方认真的回应,是一种幸运。余杲杲仰着头,凑到李修然面前。本在翻习题集的李修然,一转头,视线里是余杲杲骤然放大的五官,吓得他脑袋直往后缩。
差一点,两人的鼻尖就要撞在一起。
余杲杲没考虑那么多,莽莽撞撞的,脸上挂着孩童般无暇干净的笑,“我居然是第一名心里的第一名,好荣幸!”
李修然的思绪还停在刚刚擦过的鼻尖,刚洗过澡的余杲杲,身上有一股浓郁的桃子香气。他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
“是不是我的沐浴露味道太呛了?”余杲杲低头去嗅自己的臂弯,“好像还好……”
“不呛。”李修然回答,拿过桌面上的水笔,把习题集往后翻了几页,把这个话题结束,“讲题吧。”
不呛,甚至很好闻。他很喜欢。
-
孟自远最近很烦恼。
高一段有女生锲而不舍地追着他,食堂里有她,大课间跑操时有她,连晚自习结束回寝室的路上也有她。
一开始顾及女生的面子,他委婉地拒绝了,以为女生会就此打住,没想到她却越挫越勇。孟自远无奈,只好直白地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她,女生却是潇洒一笑,表示没关系。
余杲杲课间去楼梯口接水,才走到13班后门处,一道身影快如疾风,从她身旁闪过。速度之快,让余杲杲呆愣在原地,狐疑且好奇地扭过头,去寻那道背影,想知道是哪位大侠身手如此敏捷。
13班的学生虽然不是每一个都同余杲杲相识,但两个班挨在一起,共用同一批老师,不可避免会有来往,因此,13班的学生,她几乎都知道姓名与长相。除了站在孟自远身边的那个,余杲杲歪着头往里望,女生突然侧了点身子,露出了校牌。
蓝色的校牌带子,蓝色的……高一的!
高一的怎么会在这?
余杲杲发誓她没有偷听,谁让孟自远就坐在靠近后门处,后门又正好开着,那些话自己往她耳朵里蹦的。
“孟自远,你能不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不能。”
好冷酷的拒绝。余杲杲撇撇嘴,抬脚就要往饮水机走,校服衣领却被人往后一扯。
“唉!”
余杲杲下意识伸手扯回衣领,触到那人的手后,才怔怔地转头往后看。
对上余杲杲不解的眼神,孟自远松开手,眉毛一挑,戏谑道:“偷听?”
余杲杲摇着手,语气有点急,她真不是故意听墙角的,“没有没有!我就是路过!”
女生也看了过来,目光看看余杲杲,又看看孟自远,那眼神里仿佛写着质问。余杲杲被看得有些尴尬,拿着水杯就要跑,“先走了。”
又被孟自远扯了回来。
三个好看男女站在走廊上,过路的同学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这事已经拖太久,今天必须做个了断。孟自远开门见山:“你别烦我了。我有喜欢的人,不会喜欢你的。”
说得还挺煞有其事的,余杲杲想,挺能编的,他哪里的喜欢的人?
女生眼眶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委屈又隐忍地望去一眼,斜眼又给余杲杲送去一眼,擦着眼泪跑了。
“坏了……”余杲杲像泄了气的气球,“她肯定觉得你喜欢的是我。”
莫名其妙地待在这里,旁观他拒绝追求者,还莫名其妙地被误会成情敌,余杲杲觉得有气都没地撒,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去接水了。”
第三次被孟自远扯了回来。
“你干嘛啊!”余杲杲心里的怒气终于泄了一道口子,“校服领子都要扯坏了!”
余杲杲闷着气,低头把自己的领子抚平。
孟自远往前迈了一小步,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余杲杲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孟自远那张放大的脸,距离太近,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杂乱。
余杲杲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偏过头,错开了视线。
孟自远不由哂笑,转头看向楼梯口,李修然立在那里,挺拔如松。隔着距离,孟自远递去一个坏笑,附在余杲杲耳边,轻声说:“你怎么就确定不是你呢?”
火终于烧起来了,孟自远不打算灭,插着裤兜往卫生间走去,只剩下在原地发懵的余杲杲,和楼梯口咬着后槽牙,用力捏着拳的李修然。
李修然是被叶云慧叫去的。新的学年,又可以申请贫困生补助,叶云慧老调重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他申请。一年过去了,李修然身上变化了很多,淡漠疏离的性格里添了几分亲和柔软,叶云慧以为这一次可以说服他,却依然碰了壁。
被拒绝的叶云慧深深地叹着气,那股无力感,在一年以后又一次席卷她的全身。
李修然是个好学生,能听进去老师给出的一切建议,唯独在贫困生补助这件事上,孤行己见。
叶云慧不死心地问了最后一句:“你想清楚了吗?”
李修然不假思索,语气笃定:“想清楚了。”
叶云慧忍不住笑了,正值壮年,拥有社会话语权的她,输给了一个小孩的骄傲,“你想清楚就好,修然,别后悔。”
离开办公室,李修然挺着背,只要他不先弯下脊梁,那么谁也发现不了他背上的苦难。
走到楼梯口,远远看见余杲杲和孟自远站在教室门口,两个人的眼神挨得极近。余杲杲躲开的时候,李修然清晰地听见自己松了口气的声音。
但下一秒,孟自远挑衅的眼神,穿过空气里的浮尘,直直向他射来,如同一把利刃。
然后,他看见孟自远在余杲杲耳边说了什么。
李修然钉在原地,因愤怒而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分明可见。
“放松。”孟自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笑容戏谑散漫,“想不想知道我跟她说了什么?”
他们两个个子差不多高,李修然转头平视孟自远,脸上没有表情,不置可否。
孟自远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大喇喇地笑了笑,伸着双手舒展肩膀,随后双手交叉置于脑后,“没讲什么。我今天拒绝了一个女生,我的拒绝理由是我有喜欢的人了。余杲杲觉得我是故意让那个女生误会她就是我喜欢的人,害她背锅了。我在替我自己作解释。”
剩下的话孟自远没说,含笑地看着李修然,肆意又挑衅,“年级第一的大学霸,剩下的话还需要我说吗?你这么聪明,不需要我点你吧?”
李修然置若罔闻,神色如常地往教室走,没分孟自远半点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