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危矣……”孟获不由得仰天长叹。
心里一阵阵发寒。
孟获的额头悄然间渗出许多细密的汗水来。
“这魏氏子年纪轻轻,并不像是久经宦场的陈年高手,怎地会有如此高明手段?究竟是谁在幕后帮他策划这些事情?就凭他自己?”
但,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背后另有高人,则此人都太可怕了。
当心事变得越来越沉重时,孟获心里忽然升起另外一个极其大胆计划——诛杀魏氏子。
其实这个计划,并不是现在才有的,离开永昌郡前,他倒是和吕凯说了一嘴。这一路上,他不敢有丝毫的表露,甚至连自己的儿子,他也不敢说。
当初,郡守吕凯对他的想法非常不支持。
绝对不支持。
在吕凯心里,孟获远比这所谓的魏氏子要更重要得多。
别看魏氏子现在将南中闹得如此热闹,繁花似锦般,但在吕凯这个“老南中”的眼里,也不过就是“热闹”二字罢了,哪里能与当年的雍闓高定孟获他们相比?
当年雍闿高定孟获他们本身就是南中豪族身份,家族在南中经营了几百年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且还有官方背景做背书,高定甚至还是蜀汉帝国的地方郡守一级的要员,手里掌握着大把的帝国资产……
但,那又怎样?
还不是一样在永昌城下吃土!
这魏氏子毕竟是外来流浪子,在南中,犹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凭借着一时的孤勇之气,博取蛮人的同情,搅动了一些风风雨雨罢了,怎么可能持久繁盛!
若说魏氏子在汉中反了,那里是他老爹魏延战斗十多二十年的地方,亲朋故旧甚多,有一些影响力,还说得过去,但是,这流亡子却带着老爹魏延的亲信巴巴地来到南中,一个与他魏氏根本不沾边儿的地方来,想搞动静容易,想搞事业,怎么可能!
魏氏子能带多少人来?即便带人又如何?
南中,可不是汉中。
南中到处都是丛林,你带来的都是北人,死一个少一个,连个补充兵源的机会都没有。
要人没有人,要钱没有钱,要地盘没有地盘,你有什么!
梦想?
仇恨?
南中人务实,最讨厌的就是这狗屁倒灶的梦想与仇恨之说了。人家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独享的山林水泽、果树家畜、山洞湖泊,铁器和盐巴。
而你魏氏,有什么?有什么?
所以,吕凯对于魏氏子一举拿下平夷城,虽然也感觉吃惊,但要说魏氏子真给他多么大的威胁感觉,那是真没有。
在心底里,吕凯一万个不愿意用孟获的性命去换这个劳什子魏氏。
孟获,对于南中,非常重要,只要孟获拥护蜀汉,多少蛮酋豪族,都不得不低下头来臣服朝廷。
只是,现在,当孟获来到平夷城,并且深深地感受到魏氏子的可怕之后,那个念头便如同雨后野草一般,一旦冒了一点头,便开始了不可遏制地疯长。
魏氏子的可怕,是远在永昌郡的吕凯根本没有办法感觉到的。
孟获需要寻找一个机会,如果能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取魏氏子的一条命,他愿意。
但看着两个年轻力壮却依然懵懂无知的儿子,以及吕凯的儿子吕南中,他一时有踌躇起来,下不了决心。
说心里话,他不愿意将这几个年轻人都折在平夷城。
不是自己的儿子不能死,而是自己的儿子死了以后,带给南中蛮族的动乱,将会更大,更难制。
更何况,吕凯老大人将自己唯一的儿子吕南中交到自己手上,虽然人家没有千叮咛万嘱咐,但将吕南中全须全影地带回去,还给他,是自己务必要做到的事情。
一时之间,孟获陷入两难之地。
最可恶的,是自己两个儿子看向那高高在上的魏氏子的眼神里,透露出无限的崇拜和期许来。这尤其让孟获怒火中烧。莫非这两个小子还想着从这魏氏子身上获得一些利益,或者需要他的承认不成?
孟获恨不得当场给这两个小子几个大耳掴子,将他们从迷醉中打醒过来。
倒是人家吕南中这个娃娃,却一直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还不时和自己交流一下。
吕南中隐隐不安的神情,让孟获既感欣慰,又觉伤感。
欣慰的是吕南中这个娃娃见识不凡,可堪造就,未来必成大器。伤感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却依然沉迷于武力,对于外面的世界,依然混沌不解。
“都说婆娘是人家的俏,儿子是自己的好。但在我老孟这里,怎么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呢?”
此时,大殿中一个不起眼儿的地方,却还有一个人,一直冷眼看着刘胄,看着吴彦祖,看着孟获,看着满屋子的豪酋洞主,看着高高在上的“魏六”,心中感情无限复杂,有欣喜,有激动,有渴望,有钦佩,更有楚楚的酸味。
这个人,就是建宁李氏族人新一带领导人李遗,关三娘子的老公,蜀汉帝国的兴亭侯爷。
李遗没有选择和两位叔父李享和李治坐一起,彼此虽然是至亲的关系,但其实心却分隔成两块。
自从进到平夷城开始,李遗就开始在演戏,他演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演砸了,暴露了本来面目,为建宁李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还有,有二位叔父在前面撑着,属于他李氏的舞台就不会垮塌。
因为在李享和李治的心里,这次能够有资格来到平夷城,参与到此次盛会之中,本就是来之不易的机遇,是属于他们李氏的机遇,更是属于李享李治两个分支族群的机遇。
不管怎么说,是他二人首先起的这个意,开的这个头,才有了今天,他李氏得以坐在平夷城庲降都督府中饮酒作乐。
至于后面嘛,很简单,至少能保住建宁还是他李氏的建宁才好。
在二人的心里,自己算是为建宁李氏一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当然,贡献嘛,更是巨大,收获的,可能是下一个百年望族!
也因此,二李的表现就异常地活跃,举着酒碗,这里晃荡一下,那里晃荡一圈,他两人本就是南中有数的豪族代表,现在,能在这里晃悠的,自然又结识了南中豪酋无数。
论功力,李遗和二位叔父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也因此,李遗便悄然隐身起来,躲在角落里,尽量不显山露水。
看着眼前的“群魔乱舞”,李遗心里明镜儿似的,也因此,就不由得暗自咋舌。
对于且兰刘胄,他自是无话可说,一个大活人刘胄,在他眼中,与冢中枯骨无疑。刘胄的脑袋,蜀汉想什么时候摘下来,就什么摘下来,至于摘下来是当球踢,还是做酒器,那就要看上位者的恶趣味了。
其实李遗想多了,把别人的脑袋摘下来做酒器的,是匈奴鲜卑等北方蛮族的爱好,至于汉族人,那还是春秋时三家分晋之前曾经发生过,历史久远,不可追述。
而这个时代,能够做出这样恶劣行径的,估计除了当年的董老大(董卓),也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对于吴彦祖,李遗也并不陌生。
这家伙在南中像一条狡猾的狐狸,神出鬼没昼伏夜出,已经有好几年了,南中豪族,几乎没有不被他上门的,但真正敢于让他登堂入室的,却还真不多。
因为这家伙的“恶名昭彰”,善于拆东墙补西墙,更善于扇阴风点鬼火,至于借鸡生蛋无中生有夸大其词保媒拉纤……的事情,更是他的特长,几乎可以说天赋异禀,信手拈来。
作为建宁李氏的核心成员,李遗自然也知道有这一号人,只是没有那么熟稔而已。
看吴彦祖魂不守舍的样子,李遗心中好笑不已。他自然知道这吴彦祖如坐针毡的根本原因所在,不就是孙吴零陵郡3000人的那点事情么?
那3000人,现在是人是鬼,谁知道呢?
被武陵蛮虎牙一族盯上的人,别说3000人的队伍了,即便是人,在南中十万大山里面,可不就是一堆点心而已么?若这几千人都吃不下,那武陵蛮,也就算没有什么希望了,白瞎了诸葛丞相当年布下的这个局!
人少?笑话!在这南中的群山峻岭之中,人少些又怎么了?你什么时候看到老虎豹子是成群结队的?
更何况,虎牙后面站着的,本就是他建宁李氏,而李氏的后面,却是庲降都督府!
对于马忠张嶷张翼等几位将军来说,这3000人的分量,可比平夷城重要得太多了。二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从危害性危险性来讲,更是如此。
这平夷城中的人,基本都算是被请君入瓮了,即便有些人现在想跑,也没有了机会。
而那3000人可就不一样了,有来无回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否则,一旦让他们过了飞狐岭,深入兴古郡,则小小的兴古郡,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的损失,就可想而知了。
再假若这只3000人来了,又安然退了回去,未来只会更糟糕,因为这会给后来者一个非常恶劣的印象——蜀汉的南中,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在哦李遗心里,南中本就如同大窟窿小眼儿的筛子一般,漏风漏雨,若连人也能漏,那未来……不敢想象。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自古便是如此。
只要你篱笆扎得牢靠,野物才不会往你菜园子里面钻。
所以,这3000人的命运,是百分百要被留下来的。
想到此一节,李遗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好起来,笑意,便又堆上了脸,连带着远处一直悄悄关注着他的两位叔父的心情也好起来。
他们可不希望在这里,大房的李遗给他们添乱!
真要讲起来,李享李治并非坏人,只是私心重了一些罢了,他们的初衷,也还是为了建宁李氏好。
也因为心情好了,再看向那些豪酋们,李遗便也不再觉得这么不爽了。
尤其是看到老孟获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李遗便不自觉地嘴角上扬15度,暗自揣度起来——
蛮王现在在想什么呢?
他为什么会来平夷城?
分一杯羹?
大可不必吧。
他蛮王还在乎一个流亡魏氏子的赠与或者承诺么?要知道,孟获的蛮王得来,那是诸葛丞相当年以蜀汉帝国执政者的身份亲自分封的,放眼南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么,蛮王来此,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遗甚至想,假如我是蛮王,平夷城根本就不该来,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看这平夷城中众人闹得欢腾,说实在的,敢于将手脚伸到三江口去的人,掰着指头数数,也找不出一个!
别人不知道详情,但李氏却洞悉一切。
三江蛮本是昆明蛮中最大的一只。
而永昌郡那边,实力雄厚却神秘莫测的吕氏,更是非同小可。
靠“奇货可居”“一字千金”起家的吕不韦老爷子遗传下来的家族,现在在永昌郡,早已经是黑白通吃的扛把子了,只不过人家吕氏先祖当年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祖训严格要求后辈族人“实力为本”“低调做人”,才不那么显山露水罢了。要论起实力来,永昌不韦吕氏未必就输他建宁李氏一头。
当年,诸葛丞相想辟吕凯为昆明郡守,算是还吕氏一个人情,毕竟孟获雍闿叛乱的平定,他吕氏居功至伟。
但人家吕氏根本就不买这个账!
不得已,诸葛丞相只好调原永昌郡守王伉赴昆明任,启用吕凯为永昌郡守。
这就是实力的明证!
又担心吕氏坐大难制,诸葛亮将大理蛮族一系,也就是孟获所在的三江口区域划归到永昌郡辖内,来了一个“以虎制虎”。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最终,效果一般,吕氏和孟氏都没有形成独一无二的态势,但吕氏和孟氏却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把生意的触角伸到了南部掸帮,棉兰老岛,西边,西羌高地低地,甚至远到西域天竺蛮邦。
拥有如此实力的蛮王,其实根本就不必来捧着这西贝货“魏六”的臭脚的哦,但,蛮王还是来了,并且是亲自来的。
这其中,必然有深意。
他想干什么呢?
刺探情报?
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可笑就可笑在这里,因为老家伙辛辛苦苦舍生忘死冒如此大风险得来的情报,最后再千辛万苦地通报到庲降都督马忠等人的手里,可能早就成了昨日黄花,没了价值。
因为这平夷城中所有的行动指南,都是人家马忠将军魏老侯爷他们亲手绘制的呢。
李遗甚至在想:“要不,把马忠都督等人的下落告诉他?”
“还是算了吧。”李遗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没有得到马忠将军等人的允许之下,自己怎么可能有私下泄密的权力?
再说了,他孟获巴巴地来到平夷城,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万一,这老小子也有包藏祸心,那……
李遗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说不大,是因为蛮王孟获一族,事实上已经成了三江口的国王,他已经占尽了蜀汉帝国的便宜,诸葛亮的南中政策“蛮夷制蛮”,前面的那个“夷”,不就是他孟获么?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造反,岂非造自己的反?
这样的造反,有什么意义?傻子都懂的事情,他孟获未尝就看不透彻了。
但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则是就整个南中局势而言的。
假如南中不再是蜀汉帝国的南中,则孟获这个蜀汉帝国分封的蛮王,也就没了法定的基础,所以,为未来计,孟获再来一次南中动乱,又有什么不可以?
李遗在这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想,再看向孟获时,就觉得这蛮王好可怜了——假如真是有后面这种情况发生,嘿嘿,蛮王,你老小子的蛮王,可就做到头了也。
无意之中,李遗发现了孟获身边一个不算怎么熟悉的身影,顿时,就觉得脸上发烫得厉害——吕南中!
李遗对于吕南中并不怎么熟悉,也仅仅有过一次的见面而已,而且,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见到吕南中时,自己的父亲李恢尚在世,而那时的吕南中也刚刚成年。几年过去,好像就没有认出来!
当他发现吕南中也来到平夷城后,心里就已经十分明了了。
他很为自己刚才的那些所谓“蛮王谋反”……的想法而汗颜。
为什么呢?
因为吕氏,根本就不可能反!
他们,是蜀汉实实在在的最忠诚的拥趸!
吕家老爷子和王伉二人,人称“南中二石”,一个为“顽石老人”,一个为“磐石老人”,民谚曰:南中有二石,大汉可无忧,说的就是这两个老家伙。
有吕南中一起过来平夷城,再要去怀疑蛮王的初衷,就很有些不厚道了。
胡思乱想的李遗,这里一眼,那里一眼,到处乱看。反正他自己躲在角落里,也没有人关注他。
当他的眼光落在那高高在上居中而坐的“魏六”沈腾身上时,感觉,又是不同——“这小子,太……那个了!”
至于“那个”具体代表什么,他一时还真的难得说很清楚。
“厉害”“霸道”“卓越”“阴狠”“杰出”“年轻”“歹毒”……都行,反正,也都八九不离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