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浓云滚涌,天气变幻莫测。
一群群骑兵身穿轻捷的皮甲,手持能射一百多步的长弓,腰间挂着两三个箭囊,其中装着狩猎用的木簇箭,还有打仗用的铁簇箭。
首领们猎杀野物时也用铁簇箭,获取猎物后,箭会被小心拔出,擦拭后再次使用。
苏禄望着手中铁簇,簇尖又尖又长,像细细的四棱匕首,侧棱锋利无比,能轻易破开衣甲,刺出又长又深的伤口。簇上殷红鲜血黏在他手上。
夷男猎杀了几头野牛,几只狐狸,甚至还有一头狼。
伏念只猎杀了一只灰兔子,他的家奴一脸傻笑地提着兔子耳朵,全然不顾它开膛破肚血流一地。苏禄见了这家奴,心头一惊。他记性很好,猛想起一事。
“你怎么还将这人留在身边?”
“这有什么关系?”
不同于苏禄急怒攻心,伏念满不在乎,甚至觉得苏禄小题大做。
原来,一年之前,好色的伏念抢了家奴的妻子,玩了几天腻味了,却不肯将人放回,还赏给随从和客人玩弄。这女人死状很是可怕,苏禄看见她溅了一地的鲜血时,家奴正像狗一样趴在她尸体边大哭。伏念说他昨晚和这女人睡在一起时做了噩梦,失手将她杀了。可是那晚伏念喝得酩酊大醉,他也只知道女人是死在他的佩刀下,苏禄怀疑她是不堪凌辱自杀了。
仿佛要捉弄一下苏禄,伏念扭过头,问那家奴:“我再给你个老婆好不好?”
家奴仍是一脸傻笑,高兴地拼命点头。
苏禄使劲摇头,长叹一声。他还是担心这家奴哪天发了狂复仇,将伏念杀了。
无数战马奔跑,千百为群,寂无嘶鸣。这些战马常年受骑手训练,忍耐力超乎寻常。它们是突厥人最宝贵的财产,也像最重要的家人。
远方一阵巨响,那是突厥人模仿雷霆的击铁声。
这声音惊动、驱赶猎物,在战场上令敌人破胆。
首领们要骑手组成一百人的队伍,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嘶吼放箭,轮番冲刺,这是突厥战士们惯用的作战方式。
夷男与伏念固然各有毛病,但苏禄几乎庆幸与他同在千泉南面是这两位首领。
一个时辰之后,人、马都疲惫了,三位首领浑身流汗,坐在草地上。
苏禄终于找到机会,跟这两人详谈战局。
“唐军如果走天山南道,多半还是会进攻凌山。如果他们非要避开凌山,不管走哪条路,都会绕行至我们的地盘。”
夷男桀桀直笑,拿起皮袋灌了口酒,似乎巴不得遇上唐将,杀人如麻。
苏禄眺望群山,问:“你们离开之后,打算如何准备战事?”
“训练骑兵,等着决战。”
伏念嘴里这么说,心里有些麻木、懈怠,他认为唐军两、三个月都不会有动静。甚至,他觉得等到地老天荒,唐军都不会再有动静。
“这远远不够。”苏禄摇头,“王方翼能征惯战,等他打到我们鼻子底下,再手忙脚乱应对,是根本来不及的。”
三位首领对唐军看法各异,不过有一点是共识:打仗最困难也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敌人的动向和意图。
苏禄见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就问:“我教你们一个唐人的警戒之法,你们要学吗?”
“干嘛要学唐人?”夷男怒问,“咱们打猎都有哨探,这还不够吗?”
“唐人丑弱胆小,战斗肯定比不过我们。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们琢磨出了各种行军作战的要诀,加以弥补。”苏禄笑了一声,“我们的哨探能打听到十里外的动静,这已经是最远的极限了。唐人的警戒之法能打探到多远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两个首领都摇头。
“二百里。”苏禄正色说,“这就是为何咱们必须一学。”
于是,夷男和伏念都围上来,仔细听这“笑面豺狼”讲解唐人之法。
苏禄取了一支箭,就在泥地上画起来。
“从碎叶,到可汗所在的千泉,总共二百余里。”
苏禄说着,画了一条线,表示一条雪峰带。
这条线上方,最东面是碎叶,最西面是千泉。
雪峰带南面的广大地域,是三位突厥首领势力范围。在这旷阔无际的山林与原野上,还有两条雪峰带,呈倒三角形,将首领们统领的地域分割开。夷男在东面,苏禄在中间,伏念在西边。纳伦河曲折地穿过这个倒三角,流淌在雪山之间,还有数条支流,静谧蜿蜒。
苏禄用自己所在位置做示范,以他的首领大帐为中心,北面雪峰带可以不管,往南面可以画出一个半圆。
这半圆径有二百里,每隔二十里置一个烽火,由两名专人押领,十个烽火便是一道。如此,在二百里范围之内,向南方半圆设置十三道烽火。每一道烽火由一个都烽统管。见敌军有一千骑以下,放一炬火;五千骑以下,放二炬火;五千骑以上,放三炬火。都烽但见烟火,可以急报部落首领,“某道烟火起,约有几千骑”。
“唐人管这个法子叫做行烽,意思是能移动的烽火台。有了这个预警,就像捕网捞鱼一样,能探知方圆二百里的动静。”
伏念皱眉:“有雪山、河流阻隔,消息传递非常不便。万一哪个押领烽火的人没燃起炬火,不就中断了?”
苏禄说:“行烽细节,需要依照地理推敲。唐人两个月内都未必出兵,我们可以先习练一阵。两百里太远了,那么长的距离,确实容易失去音讯。我们设置一百里行烽就够了,提前一天得到消息,足以守住隘口、据点。”
苏禄叫来十几个部下,对他们一一下令,要他们拿起炬火,隔着一百步的距离,演练了一番。两位突厥首领看了一会儿,都明白了操作方法。
“这法子我从没见过,也太麻烦了,用得着吗?”
夷男不怕打打杀杀,遇上这种细致活儿,就特别不耐烦。
苏禄耐着性子劝说:“野兽都知道藏好巢穴,在外面布置遮盖和陷阱,何况人呢?”
有战场经验的人应该知道,这些细节铺设对于成败的重要性,有时超过勇猛无畏。
伏念想了一会儿,说:“唐官们爱说一个词,好像是叫‘有备无患’。我们四处放牧、打猎,熟悉地形,按这法子演习半个月,想必能起些作用。”
月色凄迷,寒风从雪山与河流上奔来。
三位突厥首领围在大帐中,一起吃了一头羊。
第二天,夷男离开毡帐时,猛然看见那匹月亮一般闪着纯白光晕的灵马。
“如果我割下唐军主帅的脑袋,你能把这匹马送给我吗?”
夷男这话是个玩笑,就算再喜欢马,他也不敢夺苏禄所爱。
伏念想:苏禄怎么可能让这样的生灵,落到那种蛮横暴烈的酒鬼手中?他说不定会天天粗鲁地鞭打它,将它活活打死。
苏禄没有犹豫:“只要你能杀了唐军主帅,它立刻就是你的。”
两个首领离去之后,苏禄独自在草原上踱步。
淡灰的云令他有种惨淡之感,仿佛孤寂与失败笼罩了他。这是为什么呢?
有生灵在很远的草丛中奔跃,苏禄眯了眯眼睛,那是一只灰色的狐狸。树林舞动着,像狂迷的粟特巫女。狐狸在飘摇的草间奔跑,时隐时现。它也像苏禄的灵马,仿佛是山野间游荡的精灵,是一团雾气。
苏禄猛听见几声怪叫,转过头去。
他那个收继婚娶来的盲眼妻子,正指着远方,似乎能看见什么。
“射它!射它!射它!”
盲人有时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断对苏禄尖叫着。
苏禄对着苍灰天空默祷:如果射中狐狸,我就能战胜唐人!
一弯弓,箭头铁簇上,还有昨天他画地的泥土。
长箭“簌”一声疾劲飞去,落入绿草中,草叶在风里轻缓摇摆,像漂浮在水底。
迷茫萦绕心头,苏禄想:射中了吗?
一切停滞了,静默了,所有声息都消失了。
苏禄一步一步朝那片草地走去。
狐狸抽搐了两下,它躺倒在草丛里,片刻,死了。
灰色的毛发间,渗出深红的血。
那支命运的箭射中了它右眼。
苏禄再次眺望天际,奔涌的乌云不见了,阳光洒遍河水与原野,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等他回到毡帐,茶茶告诉他,他派在碎叶城内的“耳朵”回来了。这个“耳朵”讲了碎叶各种情况,苏禄发现,米野那此前向可汗汇报的事并无虚假,他再次轻飘地笑了一声。
李遮匐来到碎叶,并不急于进城。
他沿北面碎叶水向东行进,先来到城北三十里的金山,驻马山下。
这座山又名金牙山,也称羯丹山。一百多年前,突厥人的初代可汗,被称为“土门”的英雄首领,就是在这里彻底摆脱柔然控制,宣布独立。金牙山是突厥人开始强盛壮大的地方,很多可汗都是在此地登上王位,这里是突厥人兴起之地。
金牙山并不高大,更没有什么珍禽奇兽,李遮匐来这里唯一目的,是祭奠土门可汗。
土门这个词意思是“万人长”,来源于匈奴人的君主“头曼”。突厥人的第一任可汗、打倒柔然的那位大英雄希望自己也能像匈奴人头曼,将天朝皇帝围困孤城,将草原其它部落踩在脚下,令他们全都闻风丧胆。
突厥人虔诚地奉上血牲,可是直到祭奠结束,没听见狼嚎,也没听到雷霆,李遮匐略有些悻悻然。
又行进半天,李遮匐望见了碎叶城那又矮又残破的城墙。
据说阿史那都支曾想修建更高大坚固的城墙,由于苏禄坚决反对而罢休。
在这件事上,当然苏禄是正确的。
一旦修起城墙,突厥人守不住,落入唐人手中,那可就成了帮别人修城墙了。
突厥人活在马背上,死在马背上,靠骑兵作战。
沃野是最好的战场,要城墙来干什么呢?
米野那离开西州那天,裴行俭曾在地牢与她见面,并定下盟约。
裴行俭提的要求是,米野那要设法让李遮匐去碎叶,并且将他的队伍留在碎叶城附近。
这是可以办到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你要我留他多久?”
“到我击败都支。”裴行俭说,“短则半个月,长则三个月,都有可能。你能办到吗?”
米野那当时非常惊讶,裴行俭催她回千泉见了可汗之后,要立刻做这件事。
难道自己真要将李遮匐留在碎叶三个月?
裴行俭将李遮匐留在碎叶城,是想达到什么具体目的?
如果十姓可汗与李遮匐合兵一处,裴行俭纵有千般韬略,唐军也必败无疑。幸而,李遮匐不可能完全听可汗差遣,这给了唐军各个击破的机会。所以裴行俭的目的,多半是使十姓可汗与李遮匐不能联手作战。
尽力分割敌人,才是裴行俭的战略!他究竟会怎样分割? 米野那陷入沉思,一只苍蝇在案上爬来爬去,她着迷似的盯着它。
那天,裴行俭特意强调过一句话,她记得很清楚:“从碎叶到千泉的道路,最近的一条长约三百里,行军最快两天一夜可以到达。”
米野那对这条路最熟悉不过,她自己就是经此道往返碎叶、千泉的,在两地之间,还矗立着她掌管一半的米国城。
她思索半晌,用扇柄在案上画出一条蜿蜒的长线。
她眼前一亮:是了!裴行俭会先攻碎叶! 如果裴行俭指挥唐军自拔换城西进,从南面雪山山隘进入千泉,先击败千泉的可汗,再回头杀向碎叶,就能使可汗与李遮匐彼此不得相顾。
这条行军路线经过苏禄等人地盘,唐军难免跋涉、苦战,但的确是胜算最高的一条。
如此一想,米野那终于明白了裴行俭要求她留住李遮匐的缘由!
她激动地用扇子一拍,苍蝇被砸成一团尸体。 裴行俭最需要的,是让李遮匐困在碎叶,在他与可汗交战期间、两天一夜的时间里,让李遮匐的军队不能参战,最好是连消息都得不到!
她大致明了了局势,现在问题就是唐军何时出发。在惊闻“裴行俭被召回长安”后,她一直在设法探听消息。 这天,她派去勃达岭顿多城的家仆回来了,告诉她裴行俭也派了人去顿多城,目的也是探听消息。就在她惊疑不定时,大酋长史顺义到了碎叶。
史顺义与默啜一起离开龟兹,默啜急于赶路,日夜不停赶往千泉。史顺义有大批车队,比默啜晚整整四天才到碎叶城。他车马劳顿,准备在城内休息一下。
米野那立刻去见史顺义,目的有两个,第一是想弄清楚他的态度。如果史顺义对可汗忠心耿耿,就打发他去千泉;如果他也怀有二心,就将他留在碎叶,诱使他帮助自己。
第二,则是想详细问问安西大都护府发生的事,她听默啜讲过经过,可是不敢多问。
史顺义原原本本将米野那离开西州之后十几天来的经历都说了,他不敢提裴行俭逼迫大酋长们投诚,只说王方翼挽留他在龟兹,他拒绝了。米野那问:“裴行俭离开龟兹之前,曾向所有人告别,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接到了圣旨,要立刻离开龟兹。”
“原话如此?”
“是,一字不差。”史顺义诧异,“这有什么可怪之处吗?”
“在场还有人看过圣旨内容吗?”
“只有他和杜怀宝看过。”
“眼下西州兵还留在龟兹吗?安西兵去了哪儿?”
“西州兵由王方翼统领,还在安西都护府。安西兵要去拔换城修石堤,已经开拔了。”
米野那脸色大变,手一拂,酒盏摔了,葡萄酒泼了一地。
一个念头像闪电划过,米野那脸色越来越白,倏地跳起来!
难怪裴行俭急不可待地要李遮匐去碎叶!难怪他将默啜召到身边又在现在放回去!
说不定此刻他已经出兵了!
所有突厥人都还被蒙在鼓里,这真是好手段!
米野那见史顺义惊慌地盯着自己,从容坐下:“以妾身之见,大酋长先在碎叶城住几天,再去千泉不迟。”
“为什么呢?”
“见一见李遮匐再走。”
“啊,那好,很好!”史顺义悄悄告诉米野那,“我弟弟史慕义还在龟兹,那边若有重要消息,他一定会设法告诉我。”
米野那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