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胡商酋长们一直在左翼观战。
有胡人武士不解为何裴行俭命令他们在一旁不动,但酋长们对此其实心知肚明:只有到胜负已决、最后结束战斗时,裴行俭才会让他们参战。这一来是为了避免昭武九姓遭受太大的伤亡,二来是担心他们与唐军互不熟悉、配合中出现大的差错。
党九得了宝弓,在手里掂了一掂。
他一直在朝雪措张望,发现对方居然能击走赵元玖,不由“咦”了一声,很是诧异。吐蕃将军遍体覆甲,只露双眼,隔得太远,射月弓也不能穿透,必须杀到近前,才能射死他。雪措身边两员将领十分勇猛,率领近百骑往来冲杀,唐军也无法再靠近他。
党九想要策马冲去,但他一人一骑,势单力孤,波斯王子命令张玄澜:“你点上二十骑,护送他去将人射杀。”
见张玄澜犹疑不决,波斯王子傲然说:“不必担忧我安危!我要回吐火罗,把大食人打跑,怎会丧命在这里?”接着他又往周围的酋长们一指,“还有他们在,怕什么?”
众胡商酋长们雄赳赳、气昂昂,手持武器,身边全是健壮凶悍的武士环绕。
张玄澜见他这么说了,便点头应承。
党九一行从战场上人少的地方绕到侧面,只见雪措的五百吐蕃骑兵与王方翼等人激斗正酣,居然还占了上风。
张天山受伤,已经被迫离开战场。高韦德指挥骑兵远射,但效用有限。在正面与右侧,唐军都受吐蕃军压制,王方翼、赵元玖奋战不休,队型才没有崩散。
唐军想要将敌人挤压围困,却一次次被疯狂冲杀的吐蕃骑兵打退。这倒也正常,困兽犹斗,何况吐蕃猛将拼死而战。
吐蕃军与其它军队最大的区别就是,别的军队死伤十分之一的人,就会溃散,然而吐蕃军能战斗到只剩最后一人,仍不退后一步。唐军不够了解这点时,曾为此吃过大亏。
党九驰过战场,四处尽是鲜血泼洒,残肢断头,耳边全是呻吟抽搐,低声哭叫。
他握了握手里的射月弓,感到血液奔涌,胸中杀意腾腾。
他举弓对准距离最近的一名吐蕃骑兵,一箭射出,这骑兵应声倒地。
他大致知道了吐蕃铁甲的弱点。
这时起了一阵大风,党九想射雪措身侧副将,可箭被吹偏,反倒引起了对方警觉。
他捻弓又射了一箭之后,已经摸清楚了风速和弓弦力度。
唐军与吐蕃军的厮杀,不断阻挡党九的视线和角度,他一边放马奔驰,一边再次挽弓,窥到间隙,他猛地回身,举弓射去,一箭倏地飞去,掠过几骑唐兵,正中那名吐蕃副将面门。对方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吐蕃骑兵不知如此急劲的利箭从何而来,见副将猝然身亡,长箭直穿后脑,不禁一片哗然。
党九迎着风接连放箭,时而射人,时而射马,他每射必中,中者必死。
吐蕃骑兵人仰马翻,完全被打乱了进攻节奏。这彻底缓解了王方翼一侧的压力,他与赵元玖重又翻身杀回来。吐蕃五百战士此时只剩三百骑,雪措自知今日难以幸免,只想多杀唐人,野兽在濒危将死之时,往往最凶暴叵测。
雪措抬头张望远处射箭者时,党九不仅不闪避,还特意勒住马缰,令漆黑战马跃起长嘶,仿佛示威。唐军见了不禁高呼狂喝,声震四野。
雪措大怒,下令将此人除掉,吐蕃数十骑立时朝党九直冲而来。
这一瞬间,也正是党九一直等待的机会。
雪措被吐蕃军裹在中间,外层还有唐军骑兵围攻,无从下手。此刻由于吐蕃骑阵变动,党九终于寻到了一个非常窄小的空隙。
风沙与乱战之中,要洞穿敌人双眼,这实在太困难,根本不可能一次成功。
但党九已经发现,还有一个位置可以一击必杀。
在吐蕃铁铠的颈处,是细密铁链,如果能有足够力量,箭矢可以穿透。
党九右手捻弦,目光如火,挽弓拉满,如抱月轮。
雪措也还在战斗不休,他激战到手臂酸软,却只有腿上受了一处轻伤,轻微的流血仿佛令他越加勇健有力、耳聪目明。数次打退唐军时,他几乎感到了神明的护佑。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今天仍有机会全身而退,只要杀到最后一个唐兵也倒地而亡为止。
就在他再一次挺枪刺死一名唐兵、将其挑落下马时,远处有什么东西,正朝他飞来。
他瞠视,却不能有任何反应,因为那箭太快了。
那速度,仿佛刺入静夜的光束;那力量,犹如击毁山川的暴雷。
一支箭钻破他颈部铁链,穿透了咽喉,直到卡住雪白尾羽,他浑身无力地一颤。
雪措手里握着的长枪还在不断滴血,那里凝结了无数唐人的鲜血,捅穿了无数具血肉之躯。他眼前一片血红,耳畔一片死寂,嘴里因为呛血“咯咯”地好像在笑。
接着,尸体沉沉栽倒在地上。
他颈血还在漫溢,铁铠下的头颅与身体已经都被无数马蹄踏成稀烂模糊的肉泥。
吐蕃军大恸,主将一亡,绝望与混乱瞬间弥漫全军。
党九一箭射出,心知必定得手。
交战的两军再次将他视线遮挡,他也懒得再看,直接将射月弓挂在马上,操起黑色眊尾的长槊,想要试一试使用这件兵器。
张玄澜的伤勉强痊愈,党九第一次上战场,两人接战敌人时都有些生疏,竟被吐蕃人打得左支右绌。此时紧随他们的胡人武士已经一起冲到,与驰来的吐蕃骑兵打作一团。
胡商酋长们此时也已经加入了战局。昭武九姓的胡人们不习惯列阵作战,单打独斗却非常彪悍,将哀恸颓败中的吐蕃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王方翼与赵元玖再次冲击时,吐蕃骑阵已经被彻底打散,还活着的人被马槊刺死,被刀砍死,被马踏死。
乌息正持着槊躲在旁边观战,突听波斯王子大叫:“乌息救我!”
王子被两个吐蕃骑兵追赶,手里只有一柄刀,已经失了矛。
王子骄纵自傲,人尽皆知,真被危及性命恐怕也是自己逃跑,况且他骑的是一匹雄健异常的龙池马,吐蕃人未必能追得上。
乌息隐隐觉得,王子此举是趁机要强行把自己拖下水。不过,两军对战之际,生死间不容发,乌息见他被追刺,别无他法,只得纵马上前,一槊将那吐蕃骑兵挑落马下,另一个骑兵曳马逃走,被唐军斩杀。
战斗至此,已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