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里传来灰鹤与乌林鸮的哀哀长叫,雨时而大时而小,阴云滚滚。
党九一边纵马狂奔,一边观察何处能渡河。
河边杂草丛生,湍急的水流中遍布礁石,突然对岸出现了一匹黑马,它在冷雨中乱跑,看鞍辔是唐军的马,只是主人尸体早不知掉落在哪里了。
党九立刻跳下马,跃进水中,冰冷的激流中有石头将他擦伤了,但他手脚并用避开了最危险的尖角和急流。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对岸,被射中过的大腿伤口隐隐作痛,但他知道那里伤势较轻,也并不要紧。
黑马似被吓着了,还在狂跑,党九呼哨几声,马匹顿住步子,乖乖转身朝他跑来。党九一跃上马,狂冲向前方。渐渐地,他看清了天上盘旋的猎鹰,也看见了远方的人。
突厥强盗们正和波斯王子打成一团,他们杀死了王子的两个随从,将尸体身上的锦衣、宝刀、玉带全剥去了,还牵走了马。唐军还骑在马上的只剩下五个人,又有一个被砍倒,波斯王子被强盗包围在中间,万分危急。
突厥强盗们杀得兴起,见远方党九冲来,匪首叫手下去解决他。
两个强盗一起纵马朝党九奔来。
他们身穿皮甲,发出骇人的震耳狂吼,党九则一身湿衣,毫无声息地跨马直冲。
右边的强盗先到一瞬,挺刀直刺,党九侧身后仰,让他刺了个空,接着伸手抓他胳膊。强盗惊讶间被一股极大劲力拖了过来,立刻被另一侧挥刀的强盗砍中肩膀,鲜血淋了党九一身。党九挺刀往他腹部一戳,接着手一挥,将他扔下马去。
党九满面血污,却如沐春风般自在,他直起身朝左侧强盗挥起横刀时,突厥人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只顾伏在马背上想逃,党九掷刀洞穿他后背,再纵马而前,拔出长刀,任尸体坠马。
匪首不明白派去的二人为何瞬间被杀灭,惊讶起来,又命两骑出击。这两个强盗显然精于骑射,都朝党九放箭。可是,风雨交加,不利远射,两个强盗冲来时接连射了几箭,都被轻松避开了。
党九估算对方强弓劲力,等两个强盗再次放箭,他挥刀格挡,将箭切开。然而他的马被箭雨连飞惊住,突然掀蹄,党九控制住它时,两个强盗已经扑到近前了。党九看见方才失了主人的强盗之马在身侧飞奔,立刻跳起来站到马鞍上,纵身一跃,跳上了强盗的马。
他这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毫不费力,两个冲来的强盗都看得呆了。
强盗的马比党九方才胯下那匹更好,党九一踢马腹,已经挽弓在手,一捻弦射死一人。另一个强盗尚不及发箭,也被射中咽喉,跌落马下。
他连杀四人,不过须臾。
这时,在河的另一边,裴行俭与吕休璟等人也已经赶到了。
裴行俭眼看党九杀人之状,心中连称英雄。
他见党九背了弓箭,但碍于风疾无法远射,立刻拿出自己的“射月”,要吕休璟掷向河对岸。吕休璟担心宝弓落水,扔得略高了一些,党九一伸手臂,轻巧接住了。
党九立刻挽弓搭箭,又转头望了一眼裴行俭。
自从吕休璟认出党九是那夜刺客,惊讶之余,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他原本就不明白党九为何突然会去杀强盗,更不懂裴行俭玩的什么玄机,此时不禁想:这小贼还是想杀裴吏部吗?万一他就用这柄宝弓射过来,该怎么办?
没等他转完念头,党九已经一箭将百步开外的一个强盗射落马下。
射月弓较一般的弓长、大,而党九手臂原本就长过旁人,吕休璟见他射箭之时,双臂舒张,仿佛天生是为了“射月”弓而生。他长而柔韧结实的手臂能将这柄弓完全拉满,且拉弓的动作非常快,上肢、肩背和弓箭完全融为一体,像绘在壁画里的舞蹈姿势。
党九这一箭也远超群盗预想,没等盗贼们回过神应对,他接连三箭,又射落三人,强盗们慌张骚动起来。
党九离这伙强盗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前方局势,波斯王子和他剩下两个随从都被强盗捆住了扔在马上。张玄澜肩上中箭,只能左手挥刀,也被强盗砍伤。有强盗跳下马要将他斩首,被党九放箭射死。
党九的箭囊中有二十支箭,已经用去七支,剩下的即使一箭杀一人还是不够。这时只见突厥强盗兵分两路,匪首带着抢来的财物与马匹直驱向前,另外几个强盗裹挟着波斯王子,向右侧林间冲去。可是党九不去追王子,却直冲匪首而去,连发两箭,将两个抢了锦袍金带的强盗射死。其他突厥强盗们贪财,也唯恐匪首有失,又重新合为一队。
裴行俭在对岸见了,赞赏说:“兵法云,攻其所必救。他很聪明。”
党九又射杀两人,自己马匹也中了两箭,马匹吃痛,狂跑向前。党九跳下马,冲了两步,拽住一个强盗马尾,用手拖住蹀躞带,一跃而上。坐在鞍上的强盗反手一刀,被他抓住手腕,劈手夺下了刀,再将强盗割喉。
有强盗一箭射来,党九以尸身挡箭,将刀抡掷而出,只见半空里飞转了十几次,正砍在对方颈上。
党九扔了尸体,再取“射月”,见右前方正是一个黑帽强盗掳了波斯王子,便挺弓朝对方瞄准。那黑帽强盗冲他喊突厥话,党九理也不理,强盗只得一边用王子牢牢挡在身前,一边用汉话喊:“赎金!赎金!”党九一箭射去,强盗后仰,党九立刻再发一箭,洞穿他眼窝。
强盗中终于有人怒而回马,来杀党九。
这人头缠金貂,身裹狼皮,面容狞恶,正是那匪首。党九朝他放箭,被他格挡,便挂了弓,手握横刀,背在身后。匪首持刀冲来,猜不到党九的刀来路,便抢先挥刀。只见寒光闪动,两骑一交,党九的马嘶鸣一声,匪首被劈去了半边脑袋,尸体兀自挺立。
波斯王子摔在马下,被红白之物溅了一身,也惊得面如土色了。
剩下的强盗还有十人,早已无心鏖战,只想逃命。
他们还想抓波斯王子来要挟,但王子已经挣脱绳索跑开,其中有一个强盗被党九射中,临死之前突然嘶声喊了一句突厥语,意思是“黑鬼魅”。
听见这个词,党九原本就阴戾脸色变得凶暴,他圆睁双目,蒙昧血腥的眸光令强盗们都吓破了胆。党九俯身从地上捡起匪首的箭袋,转而跳上波斯王子的骏马,操起射月弓。不用开口,他意思很明确,这群强盗一个也不能活。
此时,裴行俭已经遣人游过河救走了张玄澜,王子的两个随从也想拉他过河,波斯王子却喊:“跟他走!”
于是三个人都骑马持弓跟着党九去追击,惊慌失措的强盗们四散狂奔。
党九不断放箭,一个个将他们射落。
这群强盗最终只剩一人,慌乱间撞到一棵灌木上,倒栽马下。
脱缰的马匹跑走了,强盗倒地后还在连滚带爬想要逃命,身后一箭射穿了他背心。
血流如注,混入雨水泥土,不知去向何处。
党九跨马回来,游过河来,被冷雨淋了,似乎这才感觉到寒冷与疲累,浑身一个激灵。
裴行俭跳下马,亲自拿起自己的裘皮大氅,披在党九身上,还要他乘自己的马匹。
张玄澜以为裴行俭会拿自己问罪,可是裴行俭温言慰劳了他几句,接着开始厉声斥责波斯王子,说他轻身涉险,害别人丧命。
波斯王子老老实实听了,等裴行俭不骂他了,他立刻就提出要党九当他的侍从。
裴行俭毫不犹豫地说:“不行。”
泥涅师不高兴了,问:“吏部为何这般小气,一名侍从也不肯割爱?”
裴行俭没有回答,只是摇头。波斯王子看裴行俭直望他的目光颇有深意,绝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顿时知道事情另有玄机,只好不提了。
党九杀死一群强盗,自己除了射箭时用力太猛、虎口震裂,毫无损伤。
亲眼见了的人都觉得他勇猛冠绝三军,只是大家都看出事有蹊跷,回了营地都不敢谈论。
裴行俭命人搬出酒坛,自己斟了一杯,又叫吕休璟递给党九一杯。
吕休璟对眼前状况依然一头雾水,虽见党九能救王子,却更觉得如芒在背。仿佛一头凶残的豹子绕着他转来转去,即便不咬人,也觉得可怕。
党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大概早已渴得厉害了。
酒一入口,他便觉不对,猛然摔了杯子,捂着喉咙,似乎想呕出来,似乎还想朝裴行俭扑过去,然而挣扎了两下,两眼一合,倒在地上。
周围的唐兵都惊呆了,以为党九是被毒死了。吕休璟也惊住了,连忙去抢裴行俭的杯子,唯恐他中毒,却见裴行俭已经将杯子掷了,整杯酒浇了一地。原来,裴行俭命人在酒里掺了极浓烈的“豪麻汁”,这是西域人庆典、祭祀时使用的,能迅速致人晕眩。
裴行俭命人将党九捆起来抬进马车,接着命令全军休整,准备明天开拔回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