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胶着,悬而未决,却有人在这时看见了胜利曙光。
一千多突厥骑兵,突然从东侧冲来,衣甲鲜明,战马奔腾,如同一股飓风。
他们是科罗掌管的、雪山脚下的队伍,昨晚这支骑兵一直趁夜乱走,不知该去何处,此刻终于驰入了战场,指挥者正是真珠。
真珠刚入战场,就与唐军厮杀在一起。
苏禄大喜,盼着他在后方造成恐慌混乱,可是,半晌,只听喊杀声震天,别无动静。苏禄吃了一惊,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原来,裴行俭第一次冲阵之时,何藏空已带领近千骑兵,随时准备策应。他悄悄掩杀,原本准备攻苏禄部薄弱之处,却迎头撞上真珠,正好拦截住他。
真珠与何藏空开始混战,两人一个年少刚强,一个经验老道,一时难分高下。
在突厥人阵中,党金毗仿佛有野火般的斗志,精神焕发,越杀越勇。
他身后唐兵猛攻不辍,揍得突厥人屁滚尿流,马槊和长刀在烈日照耀下闪着锐光,血肉横飞中,身经百战的马匹也受了惊,逡巡逃走。
苏禄身前箭落如雨,像置身狂烈暴风里,睁不开眼,抬不起头。
党金毗冲锋陷阵,已经杀到距他七八十步开外。
唐军斗志不减,刀砍,矛刺,安西兵中那些信仰祆教的人,此刻无比振奋,喊杀声震天动地:“斗战神!斗战神!”
突厥人久战不休,后继乏力,将领一筹莫展,兵员像惊弓之鸟。突厥人马被冲得大乱,一路向后退去。四面八方都有人跌落,活人像无数熟透果子砸在地上,摔得皮开肉绽。
“混账东西!”苏禄大骂,“胆小鬼!”
有突厥兵在他喝斥之下,舍命朝裴行俭冲去,裴行俭已换过箭囊,左右开弓。在他身后,还有挥舞弯刀的安悉延。两人过去经常一起打猎,至今配合还很默契。
苏禄的亲卫朝党金毗放箭。
党金毗刚刺死一人,不及挥槊,直起身体,暴喝一声,突厥人久经训练的战马竟然被炸雷惊了一般,吓得转头就跑,主人拉都拉不住,箭顿时偏飞出去。
突厥人一片大乱,高韦德瞅准空挡,一箭射去,正中苏禄胸口!
混乱之中,高韦德想起西州围猎之时,裴行俭为射中鹿眼悬赏十两黄金。他射中了,却并没有得到奖赏。裴行俭明知道他骑射绝技罕有人及,却故意要他去教人用陌刀。这一箭是不是能真正向裴行俭证明,谁才是唐军中第一勇将?
突厥武士们拼死护着苏禄后退。
苏禄仿佛被一股股人浪淹没,消失不见了。
高韦德接连再射,但更多突厥人怒吼着朝他冲来,箭射在他们身上,可他们不管不顾、飙着血,挥着刀,好似一堵堵肉墙。
党金毗杀到离苏禄三十步距离,对方终于恐惧了,急于逃跑。
突厥人大喊“让开”,兵员四散而逃,互相践踏,步兵被撞死、踩死,骨肉、血脂涂了一地。乱冲乱撞之中,骑兵光是要在马背上坐稳已经非常困难,泥孰再次栽倒,摔断了腿,一声没吭便被自己人踩成肉泥。
唐军乘胜追击,同逃窜的突厥人一起,硬是将苏禄部战阵撕成几块。
党金毗渴望取下苏禄首级,他如此搏命拼杀,不是为报裴行俭知遇之恩,不是想建立什么不世功勋,而是本能渴望斩敌首脑。他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阵去,不知不觉用力过度,手臂开始酸软,遇上迎面而来的疯狂武士,不得不暂避锋芒躲开。
他心痒难耐,将马槊握得咯咯作响。按他的脾气,忍不住要再去大杀大砍一番。可是,他的黑马又直立嘶鸣了起来,一身血汗黏在他大腿上。
在安悉延的庄园里,安扎教他武艺时,说他使力过于凶暴,日后难免为此吃亏:“弄清极限,不要越界。”
他发现自己似撞到了一面软墙,决定先保护自己。
党金毗将马槊挂在马上,抄起射月弓,不徐不疾地去对付散兵游勇。
在战场右侧,伏念占了上风。
突厥骑兵想将胡人武士围困,再大肆屠杀,而胡人武士们游走来去,时而攻击,时而逃走,比突厥人还要神出鬼没。
曹波提固然狡猾机动,伏念也是反复缠斗的高手。
恶战之中,曹波提肩头中了一箭,他大叫一声,不再恋战,转身便逃。
伏念急着杀退他,再赶去援助苏禄,立刻提弓去追。
曹波提一边飞马而逃,一边与他对射,似乎自知不敌、且战且退。
突厥兵一路冲杀,胡人武士为了摆脱追兵,一边逃,一边将脖子、手上的圈子、链子都摘下来随手抛掷。金银之物滚落一地,珍珠、宝石亮闪闪地洒在草叶中。
突厥骑兵一片轰然,劫掠对他们来说是本能,眼看无数名贵战利品抛洒,喜不自胜,无心战斗,纷纷弯腰去捡。
十余个突厥兵哄抢片刻,引来更多人,干脆跳下马,一样一样地寻找、捡拾。后方骑兵被阻挡,还在追逐的人也无心杀敌,怪叫起来,只想恐吓胡人扔得更多。突厥兵争抢、扭打、吵闹,甚至为了一枚金环互相挥刀,剁对方手指。
倏忽功夫,他们已经完全顾不上打仗,纷纷蹲在地上抢夺珍宝。
曹波提见了,命族人将各种颜色的旗帜也扔了。
这一来,突厥人更觉得胡人们被吓破了胆,哄笑起来。他们常年欺压“昭武九姓”,百般索要钱财,非常轻蔑这些“卖货的”,认为商人不堪一击。越来越多的突厥人下马搜寻财宝,马都扔到一旁了。
伏念暗觉不妙,厉声喝止,挥舞弓箭,勒令部众继续追杀。可是,很多突厥人离他太远,根本没有听见。听见的人贪念大起,即便首领亲口下令,也难以控制局面。
伏念的马撞了捡东西的人,铁蹄将人踩得脑袋开花,伏念险些被摔下马。
伏念大怒,抽出长刀,狠狠一挥,斩下一名突厥兵首级。他提着血淋淋的辫子吼叫,扔向还在拼命捡拾财货的人,溅了他们一身脑浆鲜血。
如此催逼,突厥人终于恋恋不舍上马。
拔汗跑在最后,看见突厥人又要追来,便吹角示意。
曹波提已经在前方驻住马,听见角声,扭头便又杀了回来。
他一声令下,胡人兵分三路,以最快马速冲锋。胡人武士们的尖亮獠牙终于完全亮了出来,弯刀在半空里挥动,刃光飞扬,箭雨纷至沓来,这一次他们要一举猎杀伏念。
伏念不及整军,手忙脚乱,只见对面万马奔腾,裹着烟尘,势不可挡。有的突厥兵来不及上马,就被胡人武士们射倒,更多的突厥兵直接被马撞死。
混乱之中,突厥兵无力抵抗,踩踏成一团。
曹波提轻松得手,将伏念部冲乱,他一边继续冲锋,一边观察战局,以防备伏念留有后手。何屈霜和石象先各持弯刀,吹着口哨,兴高采烈,见人便杀。另一边,乌息、拔汗等人包抄侧翼。乌息最擅长马槊,径直上去挑战突厥头目。拔汗拿着弓,只为离敌人远一点。他们都想:裴行俭说突厥人贪鄙,见了财货就会大乱,果不其然!
伏念军自相践踏,伏尸累累,不敢恋战,都逃散开去。
曹波提正纵兵掩杀,这时,他听到前方唐人大喊大叫。
“杀苏禄!”“杀苏禄!”“赏千金,封万户侯!”
拔汗知道发生了大事,忙问:“这是怎么了?”
一个胡人武士跳上马张望,只见前方突厥人阵势凌乱,溃乱开了,惊慌失措,奔逃中互相冲撞、践踏,猜测说:“是苏禄被杀了!”又有人猜测:“苏禄部被冲散了!”
拔汗鼓着小眼睛,猛然精神大振,用突厥语大吼:“唐人来了!快逃!”
拔汗调门甚高,声音也异常清楚,尾音更是隆隆作响,滚雷似的传遍原野。
他身后的胡人们异口同声叫开了,吼声越来越响,远处交战双方的人都不禁侧耳去听。
乌息听见拔汗的吼声,也用突厥话大喊:“苏禄被杀了!快走!快逃!”
“我们已经败了,快走!快走!”
两边胡人武士们齐声用突厥话大叫,互相应和,震动四野。
这正是裴行俭昨天与这两个擅长突厥语、能大声喊话的大酋长商议好的办法。在突厥兵气势最盛时,这么喊或许徒惹笑柄,可形势极其危急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左右战局。
长风掠过原野,将“快逃”的声音送得越来越远,唐兵们听不懂喊的是什么,只看见突厥人惊慌失措。
突厥人作战,历来是“来如飞鸟,去如决弦”,一见情势不对,就要掉转马头,逃离战场。草原上人烟稀少,为了保存力量,这通常也是最适当的作战方式。可是,战局未定的胶着时刻,这种“不胜就逃”的想法,有时是毁灭性的。
喊话震动整个战场,正在打杀的科罗也愣住一下。
科罗的副将问了情况,说:“苏禄被杀了。”
科罗惊愕又暴怒。不过,悲愤之余,他立刻想:若是真是苏禄死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突厥人在喊叫?这一定是唐人奸计!
这念头让他更愤怒了,大吼:“跟我来!”
“苏禄死了!快逃!”胡人武士们还在大喊着,声音震动每一个突厥人的心,人人都去张望苏禄的狼头大旗,却都看不见主帅狼头大旗在哪里。
科罗知道,再不拼命,就要溃败。
科罗之勇,号称百人莫敌。他狂吼着,挥舞长矛再攻王方翼,王方翼终于招架不住,被刺中肩膀,败退下来。科罗率兵冲向唐人,想彻底击溃王方翼与张天山。
在唐军战阵前,夷男率领的军队受挫了。
阴海抛弃了辎重车,指挥着唐军战阵,以极慢又极平稳的速度,逐渐向前行进,使战场越来越狭窄。
突厥骑兵在唐军劲弩之下伤亡很重,被压在越来越窄小的一片地面上,无法长距离冲刺,原本的冲击战术无法施展。
裴行俭真正的战法是限制突厥骑兵奔跑,骑兵的威猛在于狂奔冲力,一旦跑不起来,对步兵的优势就只剩下高度。
唐军弩手们得心应手,将冲来的突厥人射得如刺猬。
地上尸体越多,骑兵越受困,逐渐地,突厥骑兵们都认识到,唯有一起杀向前方,彻底冲破战阵,才能有一线生机。困兽犹斗,何况凶残勇烈冠绝草原的夷男!
他当先冲锋,高喊着要与唐人同归于尽。
而在唐军一边,张玄澜也高喊着问贾仁杰:“将军还记得吏部此前嘱咐吗?”
贾仁杰猛然想起,昨晚裴行俭特意说,如果突厥人被越来越窄的地面困住,一定会不顾伤亡疯狂反扑。为避免鱼死网破,不妨给他们一线生机。
于是,他命令全部弩手向前方放箭,给突厥骑兵从侧面逃走的机会。突厥人发现继续死冲正面伤亡太惨重,奔向两侧反倒能得一条生路,便不再疯狂死战,转而奋力向两侧逃走。这些奔逃的散兵游勇,当然比骑阵好对付得多。
夷男一直向前冲锋,最后却只有零星十余骑紧跟。
他冲进唐人战阵,左劈右砍,杀死几名唐兵,吓得一些人跌倒、躲避。然而,这并不能影响大局,更多的唐兵用弩射他,将他击落马下。
夷男的部众拼死护住他,掩护他撤离,仓促中抢了一匹马,他跨上逃走。
唐军高喊:“杀啊!杀啊!”“别让狗贼逃啦!”
夷男仿佛能听懂那些嘲讽、讥笑,令他目眦尽裂,他的左臂随着愤怒的咬牙和马匹奔跑的颠簸,不停汩汩流血。
伤兵、濒死者、死尸成堆地躺在地上,饱受踩踏,沾满灰泥血浆,到处是哀哀呻吟。
苏禄扶着胸口的箭,小心呼气,剧痛难耐。
他手一用力,将箭杆折断,可铁簇仍牢牢扎在肉里。
胸口箭伤,周围骨头碎裂声,垂头丧气的突厥兵,惨不忍睹的屠戮景象,都没能令苏禄的铁石心肠动摇。
他的战马“灵月”强健无比,带着他疾驰。
苏禄冲到开阔之地,一阵风吹来,耳中全是“快逃”和“苏禄已死”的大声叫喊,周围突厥人气得七窍生烟,他却一笑置之。
苏禄鹰隼般的眼睛四处观察。此刻要掌握整个战场的局势,是不可能的,不过,苏禄凭借无与伦比的经验与细致敏锐的洞察力,想到了最佳的应对之策。
突厥人在各条战线上都受到猛烈攻击,被切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混乱的军队什么也做不了。人数越多,纪律与秩序就越重要,否则作用还不如少量精兵。就在不远之处,有科罗的近两千精骑,只要善加运用,足以反攻唐军。
苏禄看了看身后,还有四百铁骑,暗想:这已经够了!
他说:“我们去和科罗的人马会合,竖起帅旗,令我部人马不再慌乱、逃窜,会有头领把我的士兵重新集结起来。我先杀退王方翼,再与真珠会合,除掉何藏空,就能与唐军骑兵决战。裴行俭方才两次猛攻,完全出乎我们预料,占了上风。不过,他并没有真正消灭我们的力量,我转眼就能将他击溃。”
“笑面豺狼”准备让唐人看明白,突厥人究竟如何使用骑兵!
他的这个意图,立刻被裴行俭觉察到,暗叫不好。
“必须阻止苏禄和科罗会合!”
裴行俭见势不妙,当即决定,要从苏禄侧面杀过去,在他与科罗会合之前,将他阻截、杀掉。
此时,他身边也只剩下三百骑,无论苏禄一方还是科罗一方,只要奋起战斗,都能轻易将这三百骑打退,甚至将他杀死,因此,裴行俭准备采取的,是极为冒险的作战策略。
一个更稳重的主帅或许会先退后,寻找新的机会,但裴行俭不愿放弃已经取得的优势。
前方,苏禄的大旗竖立起来,突厥人发出暴雷似的欢呼和怒吼。
唐军也开始全速驰骋,力图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压倒对手。
惊天动地的狂奔之后,唐军追上了苏禄率领的突厥兵。
赵元玖冲在最前面,忽然无数利箭迎面扑来,他慌忙躲闪。原来,苏禄已经发现,唐军骑兵的铠甲精细坚固,远射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他要部下们持弓不动。等双方距离非常近了,突厥人才猛烈狂射。
箭雨此起彼伏,唐军被射倒一片,阵型凌乱。他们深深插入苏禄与科罗之间,在最后时刻成功阻截苏禄,然而伤亡也极为惨重。
裴行俭喝令众将猛攻苏禄,将他斩首。苏禄毫不示弱,手持血淋淋的长刀,命令突厥人纵马压迫唐军,将他们挤到狭窄区域。
突厥兵用矛刺,用刀劈,汹涌澎湃围来砍杀,好似镰刀割草,令人魂飞魄散。不光人与人拼死厮杀,战马之间也在格斗,撕咬,踢踏。双方士兵都失控了,只顾乱射乱砍。很多人上一瞬还在斩杀别人,下一瞬已中箭身亡。
安悉延用弯刀去砍突厥军大旗,森冷刀光一闪,掌旗者手指都被砍断了,惨叫声刺破人耳朵。安悉延再一挥手,伴随着“呲呲”飙血声,对方倒在他脚下。
苏禄见了,怒声喝斥:“你这猪狗不如的叛徒,还没死吗?”
安悉延心中不悦,但还是故作轻蔑地笑了,他并不惮与苏禄互砍,可他的龙池马见了苏禄的“灵月”,竟然不敢向前了。
王希烈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对他来说,此刻眼前全是一片阴森恐怖又眼花缭乱的森林。铁甲与铁簇、矛尖的撞击声,闪烁不定的兵器光芒,不停喷溅的鲜血,飞迸的脑浆,无不让他头晕目眩。混战中,他被什么兵器狠狠击中后背,“哇”一声在马背上呕吐起来。
一个撞在马下的突厥兵挥刀乱劈,将王希烈也撞下马。他眼前一片黑暗,以为自己瞎了,一伸手立刻摸了一手脑浆。
“冲啊!冲啊!”
突厥骑兵们顺着苏禄长刀所指的方向,去杀裴行俭。
裴行俭与众将失散,亲卫几乎被杀干净,他被挤进很狭窄的敌腹,难以脱逃。
尽管他仍显得镇定而自信,眼前也因为血汗朦胧起来:这里竟然是我的死地吗?
一种不甘的愤怒,仿佛冷火在烧。
突厥人射出的利箭从三十步开外直飞而,裴行俭徒劳地挥着刀格挡,他的马中了几箭,悲鸣不已。
就在他快被射死时,一箭飞来,雪亮寒光耀眼刺目。
这一箭劲力奇大,竟将面前铁簇和箭杆击飞。
裴行俭呆住了。一支箭插入他左肩,他没觉出疼痛,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中箭的。
他抬起眼睛,一片似红似褐的模糊中,他望见一个人影。
那个人离他应该并不远,可不知为什么,灰色天空下,人影小得一只麻雀,灰暗的,如在天边,沉在尘土风烟里,十分邈杳。
裴行俭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党金毗。
他终于有余裕挥刀再战,乱军之中密密麻麻的死尸越堆越高。
党金毗纵马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不断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