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之上,寒风呼啸。
南诏雪山半腰,层峦叠嶂被灰蒙蒙的雪雾笼罩,天空似乎一直在酝酿某种末世般的风暴。
湖面宛若镜子,倒映着灰青苍穹和远方尖峭的白色峰群。
柳如絮几乎是踉跄着赶到湖畔。
她发髻凌乱,脸颊上凝结了数道干涸血痕。
此前为了追逐母株踪迹,她舍弃了镇北侯的部队,与顾清绮、沈易多次分离与重逢,历经险境。
如今,却只她一人独自而来——既不见沈易,也不见顾清绮。
她贴近冰面,指尖才触碰,那看似平静的湖面猛地荡起漩涡。
“轰——”她失去平衡,后退两步,正准备挥舞银鞭自卫,湖面上却腾起无数金色孢子光点,缓缓凝结成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正是沈易的虚影!
“你……”柳如絮心脏剧烈跳动,看见眼前沈易半透明,背后拖曳如帘般的菌丝脉络,交错着宛如星云。
那脉络投射到冰面下方,竟与她在那血肉宫殿穹顶里所见到的星图完美重合,仿佛是某个古老巫术所描绘的宇宙结构。
虚影沙哑声音传来:“门要开了。”
他抬手指向湖心,那里冰层泛起青铜般金属光泽。
一种隐隐的震颤从湖底传出,仿佛要撕裂这片死寂雪山。
“巫咸……用我的孢子复刻了九百具身体。只要还有一具存活,血灵芝母株就不会真正毁灭。”
柳如絮听此话不禁心沉谷底:
“那母株呢?顾清绮不是在太庙……以寒髓粉……难道还不彻底?”
她脑中闪过无数疑问。
沈易的虚影神色平淡中带一丝空洞:
“母株多形,牵系着九百童尸与南诏圣女血脉。除非彻底封印‘幽冥之门’,否则永无尽头。”
说到此,湖面“咔”的一声裂缝,伴随剧烈震动。
湖心处猛地涌出猩红气泡,喷着刺鼻血腥味,整个冰湖像要被从内部爆破。
这时,一道略显虚弱的女声自水底传来,定睛看时,竟是顾清绮的残魂!
她缓缓浮出水面,身体近乎透明,怀里却抱着一个冰雕襁褓。
柳如絮心头狂跳:顾清绮居然还活着?不,她看起来并非活人,更像某种灵体投影。
顾清绮看向柳如絮,声音颤抖:
“真正的母株……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调包了。你娘亲当年……吞下的,其实是顾氏用九百圣女骨灰培育的噬菌株……”
她说着,打量怀中冰雕襁褓,神情悲怆。
“噬菌株?”
柳如絮心中一动,忽然记起自小母亲便体弱多病,却坚毅无比,还曾在她孩提时喂她喝过一碗古怪汤药。是
否当时她娘就在以身试毒?
顾清绮面色肃穆:“那些噬菌株相对克制巫咸母株,使得大灾祸迟来了二十年。但如今,两股菌力在此雪山上再度碰撞——”
柳如絮尚未回答,锁骨处的曼陀罗刺青却突然灼痛,如同一把炙铁刺骨。
她痛苦闷哼,意识恍惚间看到记忆如菌丝疯长:
娘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东西,不是玉佩,而是一株半干半蓝的冰灵芝!
她曾把那灵芝藏于袖中,却在混乱之战后渐渐遗忘。
现在,那冰灵芝似得到呼唤,顺着她血脉爬上心口,给她带来奇异冰冷与火烧并存的感觉。
沈易的虚影也随之动摇,看向她胸口泛出的幽蓝光芒:
“那……才是噬菌株真正的核心,一把克制母株的刀。”
柳如絮骇然:她竟自幼携此毒性,却未曾爆发。
或许是母亲当年布下某种保护术。
可现今,所有封印都将崩溃……
她若使用这株冰灵芝彻底阻断母株,就要承受“噬菌”之毒反噬?
她咬牙定神:“无论如何,不能让巫咸再生乱。我要下湖心,毁了那青铜门……”
沈易虚影似露出复杂神情:
“你可能……活不下。”
话虽冷,但音中似有怜惜。
柳如絮别开眸子:“沈易,你曾多次救我,现在让我出手,也是应份。”
她嘴上坚强,心中却悲苦不已,想着:
若此战能换沈易回归、换天下太平,我……死亦无悔。
随着巳时、午时的交替,雪山脚下的北戎王庭只剩一片废墟。
这里本是巫咸大本营,却在菌丝爆发后化作血与火的炼狱。
许多北戎士兵被操控成行尸,或融成母株枝干。
镇北侯手持长剑,双膝跪地喘息,他剑尖正插在一口青铜棺上,棺盖斑驳,棺身外裹满暗红菌血。
曾于前夕死去的巫咸本体就葬其中,也有说这棺是某种邪法媒介。
剑穗亦被菌血浸染,发出“滋滋”腐蚀声。
这让镇北侯心惊——玄铁怎么也能被腐蚀成凹痕?
更荒诞的是,棺内那巫咸躯体竟忽地睁眼!
“哈哈哈……大哥。”巫咣(巫咸)胸腔裂开,金色孢子喷涌,“你可知,为何你的剑穗从不离身?”
语毕,他怪笑看向那玉坠,上面已被菌丝撕扯出碎裂,露出里面封存的半块魂玉。
原来镇北侯常年携带的剑穗,竟暗藏着一片魂玉?那是谁的?
无数触须从地底钻出,捆住镇北侯脖颈,将那翡翠耳坠刺进他眉心,仿佛要注入什么记忆。
顿时间他陷入血雾幻象:
永昌七年的雨夜,夫人柳凝烟将真正的婴儿交给副将,自己却带着另一个“药人”引开追兵。
她耳垂滴落的血渗入巫咸的魂玉……
那少年婴儿正是沈易?
镇北侯痛苦地嘶吼:“凝烟……原来如此,我当年……错怪了你。”
泪与菌血混杂,他一把拽住剑柄,“既如此,让我……赎罪!”
只见他剑锋调转,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逆血狂喷,染透衣襟。
半块魂玉在他颤抖掌中变得完整青光,轰然爆发出强烈光芒席卷王庭。
那菌毯下的无数腐尸突然停滞,仿佛感应到某股亘古意志。
“随我一道……回雪山吧。”
他喃喃,面带悲怆,失去最后气息。
然而那光耀却让腐尸们齐齐跪拜,朝着雪山方向不断叩首。
巫咸棺中再次爆裂血泡,他尖叫不甘,却被魂玉光扫过,形体裂崩,化作阵阵黑烟散去。
冰湖心底。
柳如絮尽管在幻境中与沈易短暂交谈,还是得下潜到真正的裂隙去阻止幽冥之门。
她一路随冰灵芝的感应,终见到湖底尽处有一道扭曲通道——正是时空裂缝。
当她踏入裂缝,便觉身形似在虚空中漂浮,周围数不清的“记忆碎片”在菌丝网络间流动:
沉睡婴儿、南诏圣女、太后剜心、巫咸施法……
不同场景交错变幻。
她瞥见沈易身影立于中央,如同一个巨大人形枢纽,但浑身半透明,随时会消散。
忽然,她见沈易面带痛苦:
“我……撑不住了……”
菌丝脉络疯狂生长,把他与裂隙融为一体。
若彻底融完,幽冥之门将敞开到极限,所有失控菌丝会反卷人间。
柳如絮不能退缩,咬破指尖,想用银鞭绞碎周遭菌丝,但却越缠越多。
她猛地察觉顾清绮的魂影也在此——
那青蓝虚影用针法刺破结界,将一只襁褓放入裂隙:
“二十年前,你娘亲用噬菌株代替母株,让巫咸陷入假象。
可如今……幽冥之门仍需彻底关闭,我们必须反向启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禁术。”
柳如絮瞬间明白:所谓禁术,是要让菌丝自身吞噬巫咸阵法,化绝境为生机——
但这也意味着她体内的冰灵芝会与沈易宿命中纠缠,再无退路。
她心中一片惶然,却仍挥鞭出击:“好!来吧,结束这一切!”
菌丝在她银鞭下扭动,如毒蛇喷吐。
柳如絮见状愈战愈险,银鞭绞成绞索勉力支撑。
顾清绮见柳如絮快被反噬,面显果决,虚影一闪,带着襁褓投入阴暗的门里,声音回荡:
“幽冥之门……要我们主动敞开,方能令菌丝内外世界逆转合一。”
柳如絮惊骇:不是要关闭之门吗?怎么却要“敞开”?
顾清绮嘴里只来得及吐出数词:
“……菌丝即解药……找……真正母株……”便被无数光影淹没。
半山腰一片废墟中,镇北侯已经身死,遗体倒于地面,紧握魂玉的手臂不曾松开。
周围几个镇北旧部保护着他的遗体,对那突然耸出的青铜门束手无策。
门上火光与黑气交缠,似在内里发生剧烈冲突。
这时,柳如絮披头散发地踉跄赶来,脖颈与手腕缠满菌丝暗纹。
她那柄银鞭也没了往昔光泽,鞭梢多处断裂。
她看见父亲遗体怔住,眸中含泪:“爹……你为何这样……”
可她没时间悲恸,血从心口汹涌而出,染红衣襟——
先前在裂隙中留下的重伤让她几欲晕厥。
她伸手以血滴到青铜门枢上,那血滴蔓延出金色花纹,与门上符文相呼应。
转瞬,那门猛地“轰隆”震鸣,无数菌丝逆流而上,将这二十年间的牺牲者全部从门内吐出?
或者说,他们曾被冤魂囚禁,现在得到释放。
正当柳如絮觉得奇异时,空中金光闪烁,一群孢子云聚集在一起,竟重塑出一个半实体的沈易。
他气息虚弱,却依旧温柔注视她。
“你……你怎么会……”
柳如絮声音嘶哑,带着激动。
沈易沉默片刻,木质化的手掌轻抚她面庞:
“当年在东郊庄院的大火里,我除了那把青铜钥匙,还寻到另一段线索……
知道你母亲与我母亲曾交换命运。你,才是噬菌株真正宿主。
而我……是母株的幽冥之体。”
他话音未落,胸口又裂开更多缝隙,有九百个婴儿的啼哭从他体内传出,每个孩童心口嵌着蓝色冰灵芝,与门后噬菌株相互呼应。
那画面恐怖而神圣,仿佛无数亡魂终得超度。
门里传来巫咸的尖啸:
“你竟敢用我的禁术……啊——”
他愤怒却无能,因那融合的噬菌株正倒卷他邪法。
顾清绮的声音带着一点残魂回响:
“这是顾氏禁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夺药人之心,我们便夺你根基之灵。”
霎时,青铜门火光再度冲天,与魂玉光芒交织。
幽冥内外所有怨灵发出合唱般的嚎叫,巫咸在其中半是惨叫,半是绝望。转瞬间,门化为菌丝灰烬,漫天飞舞,如一场盛大的金雪。
天穹渐次清明,日暮降临。
漫天的金色孢子随风飘洒在雪山与阴山之间,宛如神谕。
柳如絮静静跪坐在雪地里,微垂眼帘,怀中半抱着沈易那逐渐木化的躯体。
劫后余生,却依旧是一幕悲凉。
她看着他胸口上的裂缝中不断渗出菌丝碎屑,一点点化为冰晶消散。
她想叫唤,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回想他们当初在太庙火海相互扶持,在青铜门外血战,在无尽陷阱中不离不弃,如今只剩最后离别?
“易哥哥,你说……菌丝记得所有相遇……”
她喃喃,“那它们能记得我如今这模样吗?”
她想起他曾言,血灵芝孢子乃拥有记忆的载体,一旦离体,人虽逝,记忆尚存。
沈易声音极轻:
“它们会……记得……”唇上笑容一闪即逝,下一刻,躯体彻底破碎,化作冰尘散入风雪之中,只剩一朵并蒂血灵芝自他胸口剥离,落到柳如絮手中。
远处狂风已止,雪山恢复了久违的安宁。
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静听他们的道别。
柳如絮垂泪,却蓦地看到一个小小孢子在她面前漂浮,宛如沈易那幽灵体一角。
她含泪伸手,那孢子主动落在她掌心,很快又化作粉尘消散。
此时,天边传来极光般的绚烂晚霞,血色与金色交织,在阴山与雪山间铺展开无垠的霞海。
地面焦土上,一株株细小的绿芽竟破冰而出,如同宣告新的生机。
或许,这就是母株残余孢子进化之后的“净化”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