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琮,在干嘛呢?”
没人回复。
“阿琮?阿琮~”
依旧没人回复。
屋内只有竹简被翻动的咔喳声。
十三岁的诸葛琮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小脸圆圆的,眼睛也圆滚滚的。
此刻正一本正经地端坐在书案边,左手拿着竹简,右手拿着刻刀,在竹片上雕刻着什么。
从门外溜达进来的师湘就喜欢他这副认真的小模样,自顾自便笑眯眯地趴在了他的书案边,手指轻轻点在竹简上。
“阿琮,别过分刻苦了嘛。跟师兄出去玩玩怎样?”
他带着笑意,支着脑袋引诱道:
“外面好多人呢,都在赏桃花杏花,香的很呐……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了,今明两天放假休息。”
“大师兄、二师兄和老三都说要去踏青,咱们师门难得一起出门,就给我些面子嘛。”
“嗯?”
说着,他声音便柔和下来,丝毫不觉得身为师兄向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师弟撒娇有什么不对。
诸葛琮抬眼,用那双又圆又大的黑瞳看他。
“四师兄,你的手挡到字了,麻烦让一下,谢谢四师兄。”
师湘纹丝不动,依旧笑得像只大尾巴狐狸,眯着眼睛看着这讨人喜欢的小师弟。
诸葛琮也不动弹,只是安静地望着他,手中刻刀似乎已经蓄势待发。
“好吓人呐……”
最后,师湘率先败北,嘟嘟囔囔地收回了手。
“放松一下怎么了嘛,你这小孩儿,整天这样忙忙碌碌的,小心变成书呆子哦。”
诸葛琮收回了目光,继续咔嚓咔嚓地往竹片上刻录着笔记,时不时停顿一下,皱眉思索半天再继续下笔。
师湘赖在他身边,干脆双手撑着下巴,点评道:
“字迹进步很大嘛……哎,这里写错了,是‘盛哉日乎,炳明离章’……”
“你竟然已经学到这里了?荀公还没有讲到《太玄》吧?”
诸葛琮一顿,将那个错字削去,重新刻上正确的内容。
“谢谢四师兄。”
师湘叹气道:
“都说了多少次了,直接叫师兄~”
“什么‘四师兄’‘四师兄’的,多不吉利。”
诸葛琮:“谢谢师兄。”
师湘高高兴兴应下来,继续笑眯眯地检查笔记,想再找出些错误讨几声“谢谢师兄”听。
但很遗憾,他扫视了好几遍都没找到,只能就此作罢。
“喂,师小雨,不是说要拉上阿琮一起出门玩吗?你这是在做……”
一身利落黑衣的荀昭从窗户外探头过来,正好看见屋里两个少年人的脑袋紧紧凑在一起。
他的整张脸顿时皱了起来。
“我说怎么这么慢,敢情儿你俩又念书去了!”
“赶紧来!他们都已经等急了!快点儿!”
师湘用自己那张美丽得雌雄莫辨的脸很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你这粗人,就知道大喊大叫。”
“还有,叫谁师小雨呢?这是你能叫的吗?”
荀昭鼓起腮帮子,手按在窗边,怒道:“什么粗人……我可是你师兄!给我放尊重些!”
师湘懒洋洋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看也不看荀昭,只是风轻云淡地对诸葛琮说:
“这一节其实不用太仔细,就算是论经也论不到这个,相信师兄。”
诸葛琮稳如泰山地将竹简翻了一面,从善如流地开始看下一节。
荀昭脸都气红了,抬腿就要从窗户翻进门去打师湘:
“你这斯文败类!不准无视我!”
就在他的拳头要落在师湘那漂亮的脸上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昭。”
荀昭身体一僵,悻悻回头道:“堂、堂兄。”
荀清淡淡嗯了一声,道:“注意举止。”
“以及,在学宫中需称呼我为师兄。”
荀昭默默将腿从窗沿上放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将皱了吧唧的衣物和歪歪斜斜的头冠都整理好,闷闷道:“好的,师兄。”
诸葛琮听到动静,也抬头看过来,见到荀清犹如芝兰玉树的身影,顿时将手中东西放下,乖巧道:“二师兄。”
荀清面色一柔,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师湘酸了,戳着诸葛琮的手腕,不满道:
“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也尊重些呢?你这是偏心!阿琮!你偏心!”
诸葛琮依旧不搭理他,只是将手收回藏在袖子里,看着靠谱的二师兄问道:
“二师兄,请问……”
荀清轻轻一笑:“我来帮老师带句话。”
“老师说,阿琮不必整日埋头苦读,适当的休息也是必要的。”
诸葛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师湘又酸了,戳他另一只手腕:
“二师兄的话管用,四师兄的话就不管用……诸葛阿琮,你就是在偏心!心都偏到没边儿了!”
“你是不是忘了,是谁帮你写检讨,是谁帮你教训那些不长眼的纨绔,又是谁教你书写歌赋,带你出去玩……呜,琮郎,你的心好硬啊~”
诸葛琮把这只手也藏进袖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装作擦眼泪的师湘。
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又漆黑得看不见底。
这样直勾勾盯着人看时,压迫感还是挺强的。
……反正师湘很快就演不下去了,无奈地举双手投降。
荀昭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
“阿琮怎么还在这里,可叫我好找……咦?”
正午时,司马谦挟一支开得纷纷攘攘的杏花,踏着春光而来。
他本笑得温柔又和煦,但看见黑压压一屋子师弟后,这笑容就变得有几分讶异。
荀清放下手中的书简,起身拱手道:“大师兄。”
各自躺在屋子一角疯狂斗嘴的荀昭师湘也各自向大师兄打了声招呼,而后又接着斗牛一样互怼起来。
诸葛琮依旧坐在桌案边,也再度放下书简,起身唤了声“大师兄”。
司马谦温文尔雅地分别回礼,而后对着诸葛琮笑道:
“我在河堤边没见到你……不过还好你没去,那边士子都在吟些酸诗,实在没什么意思。”
“只是杏花开得实在好,错过了便有些可惜。我就折了一支回来给你看。”
说罢,便笑盈盈地将花枝递来。
诸葛琮接下,眼睛亮晶晶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似乎很喜欢这娇美的白色小花。
司马谦笑得更温和了。
师湘在一旁不满道:“大师兄,明明我也没去,为什么你不给我也折一支?”
司马谦瞟了他一眼,温柔道:“你在寻欢作乐这方面一向比我擅长。”
师湘噎住了,悻悻然坐了回去。
荀昭发出了放肆的笑声,被荀清淡淡看了一眼。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
荀公一大早就收到消息,门下五个弟子都要去河堤踏青。
他老人家就喜欢凑这些热闹,顿时也收拾了东西、带上两个书童乐呵呵出门去找弟子玩。
……可到达河堤后,还没来得及见到亲爱的弟子们,就被同样来踏青的士子们团团围住了。
这个要探讨学问,那个想请求指教,这个又要弹琴给他听……哎呀,实在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呀。
清隽的小老头作了好几首诗,引诱得周围人都低头仔细品鉴思索起来,这才从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中脱身,擦擦汗四处环顾。
——咦,他的五个人中龙凤好弟子都不在吗?
老头子这是被骗了?!
小老头气呼呼地写了首诗抒发内心的愤怒,气呼呼地爬上马车回去找不肖弟子们算账。
司马谦不在家。荀清和荀昭兄弟两个也不在家。师湘那个浪子更不会在家。
哎呀,这下只能去找最乖的小徒弟阿琮了。
阿琮他一贯不喜欢热闹,性子也比较清冷……听说早些年还挺活泼的,不知道为何来了他门下后就一天比一天沉闷。
愁死老头子喽。
荀公捋着胡子,沉浸在幸福的小烦恼中。
大弟子宽和文雅有君子相,二弟子高洁律己不染尘埃,三弟子热烈勇毅不屈不挠,四弟子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关门弟子更是年少聪慧志向高远。
收了这几个孩子为徒,他老头子可是被好些朋友羡慕呢。
至于他们性格上的小问题,对于见多识广、学徒满天下的荀公而言根本不算个什么。
只要未来加以引导,他很自信能将弟子们都教成开朗活泼积极向上的大汉栋梁。
荀公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往小阿琮的屋子里走。
……但还没走多远,就听到屋中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咦?
小老头不由得快走几步,从低矮的院墙中抬头看向室内……
只见春光之下,阿琮依旧看着书简,可那小眼神却时不时地瞥向他的三师兄和四师兄。
……嗯,师湘和荀昭似乎正在摇骰子猜拳,谁也不服输地斗在一起。
目前似乎前者更胜一筹,正顶着花猫一样的脸,哈哈大笑着往后者气红的脸上层层叠叠画乌龟。
司马谦与荀清则分别坐在阿琮两侧,也都拿着一卷竹简,也都跟小师弟一样在走神围观老三老四互掐,时不时就要掩唇轻笑。
……感情真好啊。
荀公幸福地看着这场面,满腹感概,忍不住又在心中咏了首愉快的五言小诗。
他一生无子,便将几个弟子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教育。
此时看到他们感情和睦,心中便喜滋滋的。
——这样的话,在他死后,这五个小家伙也能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成为天子的肱骨之臣吧?
司马谦可以做丞相,荀清有御史之才,荀昭可以成为将军,师湘若还是这般轻浮就只能做个太常……至于小阿琮,哈哈,他什么做不来呢?
大汉的未来就在这些年轻人手上啦。
荀公翘着胡子,美滋滋地盘算起来。
今年是建平五年,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还能在太学任职两年。
因为文气副作用的缘故,他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天子可是特意批准他提前致仕……那时应该是建平七年左右,最小的阿琮也已经十五岁,可以举孝廉了。
两年后,趁着他这个老师的影响力还未完全消失,再加上几个师兄的提携,小阿琮便能在宫中从侍郎做起,一步一步往上走……
不出十年就又是一代名臣啊。
荀公越想越美滋滋,看着弟子的目光也越发慈爱。
——于是,在建平五年最后的温柔春风中,老人沐浴着柔和的日光,安静而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打打闹闹。
过了好半晌,抱着长琴的书童看见他满面愉快地笑了起来。
老人没有打扰弟子们难得的闲暇时光,只是轻快地哼着曲子,踏着苔痕青阶走掉了。
*
“建平六年五月,天子崩。幼帝佑继位,改元建宁……时青州大旱,黄巾起……建宁一年,边将董某入京。二年,太傅荀永病薨,享年六十一岁。三年,董某废佑立皇子祈,改元建初,诛朝臣,挟天子。天下由是大乱。” ——《汉书》
(番外时间点的明年五月,天子死掉了,他的小孩儿刘佑继位,将年号改为建宁……这时青州出现了旱灾,出现了黄巾贼……后年,董某进入京城。建宁二年,也就是三年后,荀公去世,享年六十一岁。建宁三年,也就是四年后,董某废了刘佑,改立刘佑的弟弟刘祈为天子,将年号改为建初。董某仗着天子年幼肆意屠杀朝廷官员。天下从此开始彻底陷入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