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马上就要过年了。
这是诸葛琮多年来第一个能安稳守岁的新年,印章给予了它无比的重视,自腊月十九开始就嗷嗷叫着指使诸葛琮干这干那。
而亓官征也整日没个事干,动不动就凑过来,硬要帮诸葛琮提东西炸年货。
他又哪里干过这样的活计,炸年货时总是被油星子给溅在身上。武者皮糙肉厚自然不会被这区区热油烫伤,但那身衣服却被总是搞得油乎乎的。
这天,亓官征又被溅上了一身油点子,被过来帮忙的王美莲很不客气地赶了出去,灰头土脸地跟诸葛琮坐在一起,看着后者提笔写桃符。
诸葛琮的字很好,潇洒又飘逸,哪怕用着劣质的笔墨,在坑坑洼洼的桃木上书写,也是别有一番可以赏玩的意趣。
亓官征虽然比似乎他大兄多了点儿文化,但毕竟是个武人,看着这字只觉得好看,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什么确切的形容词,最后只能愣愣夸了句“写得真好”。
亓官拓登门时,便见到这样的场景。
——仲珺正垂眸写字,姿态端正矜贵,一看就是大世家养出的芝兰玉树。
而自己的傻弟弟嘴歪眼斜地坐在一边,手中还狠狠地磨着墨条,就好似那根黑墨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亓官拓在心中冷哼一声,直接大步走过去把亓官征挤开,自己亲手给诸葛琮磨墨。
他虽然没文化,但手上功夫可是比亓官征好得多,磨出的黑墨也均匀漆黑,质量微不可见地高了一丝。
亓官征自然不甘心被抢了这好差事,又悄悄使力想再挤回来。
可亓官拓是何等人物,“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哪怕小亓官脸都涨红了,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慢吞吞继续手上的动作。
诸葛琮则自顾自埋头写字,懒得搭理这兄弟两个的玩闹。
他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亓官拓自会找乐子。
磨着磨着,他就开始走神,感觉自己简直太贤惠太贴心了,上得战场下得书房,区区汝阴侯的效忠名额,迟早得被他拿下。
但想着想着,他又记起身上背着的责任,想到年前就要北上,不能跟仲珺一起过年,顿时又难过起来。
唉,乐时苦短啊……
*
绍汉六年的冬季,春节欢快的气氛逐渐笼罩了整个大汉。
在过去的六年里,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百废都稍微兴了一点儿。
百姓自觉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挺有盼头,也乐意松快松快一年到头紧绷的神经,高高兴兴过个好年。
在东莱城,经常有十几户人家合资凑出一锅素油,使炸年货的香味从街头传到街尾。
屠户家时不时就要响起年猪凄厉的惨叫,虽然难听,但就是听得人心里喜气洋洋,口水直淌。
在这个关头,朝廷百官总是会加班加点做完一年的述职报告,顺便把一些不重要的事务推到年后去……反正年前他们啥也不想干了,就摸鱼等春假。
天子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跟着一起摸鱼。
在全国上下对绍汉七年翘首以待之时……
一件或许会载入史册的大事带着北地的寒风、淋漓的血色突如其来。
——绍汉六年腊月廿二,北方凉州叛乱,边将吕骅通敌叛国,与鲜卑人勾连,连夜入关。
一夜之间,凉州连失三郡,战火纷飞。
鲜卑人越过长城而气焰不改,攻势丝毫无有颓势。
边关大将师渤紧急组织一州之兵,在张掖郡拒敌于城外。
鲜卑人新任首领丘敦逶攻城两日未能南下,怒而屠敦煌城,以男女老少人头于张掖城下筑五丈京观,血流成河。
师渤怒极,但只得以大局为重,遣信使连夜快马南下,一路跑死了七匹好马,终于在吕骅叛乱后的第六天到达雒阳,将此消息呈报天子。
天子震怒,确认消息无误后斩吕骅满门男丁,命并州将张朝、幽州将亓官拓即日北上,与凉州合兵一处共同拒敌。
这天下才刚刚平静了六年。
这短暂的和平犹如一场美好温馨的梦,天亮以后便再度化为泡影。
*
当信使风尘仆仆跌进军帐中时,亓官拓正皱着眉头写文书,脸色还算平静。
等看完那急报后,他脸色便蓦然大变,将信件一摔,站起身来。
虽心知这从中央发出的调令不能有假,但他还是怒道:
“敦煌郡、酒泉郡、西海郡失陷……怎么可能!师渤那混账是废物吗?自己手底下的将军还能叛乱?”
“废物!废物!我就知道那狐媚子脸的玩意儿靠不住,我……”
一串针对师渤的、狠狠的幽州脏话倾泻而出,只听得疲惫不堪的信使想要原地昏过去。
在短暂的暴怒后,这将军忽而冷静下来,吩咐帐外的亲兵将信使好生安顿下来,自己将信件捡起,转身便出门骑马离开。
张朝比他更早得知消息,此刻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也已经骑上了马。
见到亓官拓呼啸而来,这位更加冷静内敛的并州将领沉沉道:
“走吧,现在立刻北上,不能再耽搁了。”
亓官拓冷着脸拉住缰绳,回头看他一眼,看在日后需要协同作战的份儿上勉强开口:
“至少让我去将此消息告知仲珺。”
张朝面容平静地侧头看他,用一贯的语调道:
“何必再去打扰他的安宁?边关不稳本就是我等边将的渎职,此去竭力作战、戴罪立功便罢了,何必再让仲珺为此事忧心?”
亓官拓其实听到一半就想走,但还是顾及同僚情谊勉强留下,闻言面色更冷,嗤笑道: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理解他曾经为何那么喜欢你,张子辰。”
“不管在什么事上,你特么都是个没长嘴的废物!”
说罢,也不等张朝有何反应,便再度骑着白马奔驰而去。
*
诸葛琮正在调试新的竹算筹。
上一次的算筹不知为何总是会过载自毁,非常不环保,有悖于诸葛琮开源节流的过日子理念。
他很专注地引动着文气进行雕刻,就算亓官拓急匆匆带着一身寒意闯进来,也没能引起他半分视线。
直到后者零帧起手,给他来了个开幕雷击:
“仲珺!凉州失陷!师文然被围在了张掖郡里面!我和张子辰即日便要北上抗敌,现在先给你道个别……”
“咔!”
诸葛琮手中的竹片顷刻间化为粉末。
他表情却是依旧平和着,轻轻将碎屑从手上抖落,缓缓抬眼看过来: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