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最近跑动的厉害?”
“靖远伯与贾家到底有些亲近,如今出了这事,自然上心。往刑部走动了几回,只是都被赵大人挡回去了。”
“哼,朕把左掖交到他手里,他倒忙起这些不着调的事情来。南城兵马司衙门他怕是都还不知道朝哪开!”
戴权低着头,躬身跟在皇帝身后,并不回话。
崇宁帝显然也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皱着眉头,略批评了一两句,旋即又舒展开来,脚步不急不缓的行走在宫墙御道之间,步子迈的比平日里稍大,行走间也腰肩也更松缓,显然心情不错。
“案子审的如何?”
“严大人已取了贾珍骨殖,确有中毒的迹象,正待明日会审。”
“倒是个仔细的,算了,那小子愿意乱跑,就让他跑吧。”
崇宁帝不置可否的笑笑:
“总归也都是一样的。”
...
贾蓉已经被吊在原地快有十天了,初时只觉得手臂腿脚上有些酸胀,继而两根拇指开始刺痛发麻,再往后浑身上下都酸痛起来,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打颤,那两根被吊起来的拇指更是变得剧痛起来。
到得今日,贾蓉只觉得浑身上下已经无一处不痛,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努力的踮着脚尖,竭尽全力的往上够,才稍得些舒缓。
然而本已气力不济,加上脚趾本也疼的厉害,于是没过几息,便又忍不住往下坠一坠,两根拇指被绳子一拉,那等筋骨撕裂般的剧痛,便叫贾蓉忍不住大声哀嚎起来。
第一天时,他还满心期待着贾家能救他,咬死牙关只说是焦大因受了他的责打,怀恨在心,有意冤枉他。等一夜过去,便已经成了两个牢头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开始三天里,痛的贾蓉全然无法入睡,等到后来,已是困极了,竟渐渐连肉体上的痛苦都能稍稍忘记过去,方才能够稍微闭上眼睛,保持着怪异的姿势略瞌睡些许,只是总也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痛醒过来。
然而即便如此,那两个牢头也仍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每日里来给他送饭送菜之际,除了翻来覆去问那几句话,竟仍不肯将他解下来。
贾蓉目光有些呆滞的瞧着牢房缝隙间透进来的天光,嘴里模糊不清的念叨着几句话,待在这里的每一息,如今对他而言都是难言的折磨。
等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铁索碰撞的“当啷”声,他便整个人都如同一下子活过来一般,用满是血丝的眼神祈求的看着眼前的两个牢头,嘴里如同背课文一般反复念叨着:
“是我买了毒酒,从民丰楼里;是我买了毒酒,从民丰楼里......”
嘴唇开合间,口水淅淅沥沥的从嘴角漫出来,在下巴聚集成半透明的水滴,旋即滴落在被鼓鼓胀胀的腹部高高顶起的,绣着名贵刺绣的华贵外袍上,带着一缕恶臭,熏染成一团乌黑的痕迹。
两个牢头相视一笑,面上绑着块布遮掩着口鼻,瓮声瓮气的戏谑道:
“贾将军今日瞧着,比昨日更添几分神采了,请贾将军开开尊口,咱们哥俩也好伺候贾将军用些饭食,也免得贾将军说咱们照顾不周到。”
贾蓉讨好的朝两人笑笑,有些畏惧的微微张大了嘴巴。
两个便拎着饭食朝前走去,只是才迈出一步,又赶忙退回来,责怪道:
“贾将军虽是贵人,只是也未免太不拘小节了些,如今竟又将屎尿拉住身上了。”
贾蓉被吊在这里,手脚几乎是动弹不得,又如何能解手方便,故而这十日里,便溺便都只得落在裤子里,日夜堆积,烧灼的腿间瘙痒难忍,却又无计可施,味道早就令人作呕。
贾蓉不敢争辩,将身子竭力的往后缩了缩,拉的手指头又一阵剧痛,强笑道:
“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脏了两个大哥的眼,绳子系的太紧,求两位大哥帮忙松些,帮忙松些!”
两人便笑道:
“这却不急,贾大人这般贵人,难得来此处,还是叫咱们哥俩好好伺候一回,说不得回头等贾大人放出去了,见咱们哥俩伺候的好,还能多赏些银子。”
说着就将手中端着的,带着馊味和砂砾的麦饭来喂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吃下去,只一味往贾蓉嘴里头塞,又强逼着贾蓉喝了两瓢水。
旋即竟真将贾蓉解了下去,任由贾蓉跌落在身下的屎尿堆里,掐着贾蓉的脖子,面色和善的问道:
“明儿就是贾大人会审的日子,大人可知道该怎么说?若是说得好了,说不得贾大人还有一条生路,往后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若是说的不好,说不得回头咱们哥俩,还能有幸,再多伺候贾大人几回。”
贾蓉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支撑许久的颈椎发出几道明显的骨节摩擦的“咔咔”声,畏惧的看着眼前这两个牢头,嘴里喃喃念道:
“两位大哥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两位大哥放心,我知道怎么说的......”
...
荣庆堂。
天色不早,贾家几个主事人仍聚在此,连林思衡也还在这里坐着。
贾政唉声叹气一阵:
“刘大人这两天许是忙于公务,竟不能寻见,也不知蓉哥儿怎么样了。”
贾赦嗤笑道:
“什么忙于公务,不过是避而不见罢了,前前后后塞了多少银子去,竟连蓉哥儿一面也见不着,那个什么刘大人,不过是个刑部的员外郎,又能有多大用处。”
贾政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究还是没有还嘴。贾琏不敢掺和进两个长辈的争执中,低声道:
“总归明儿就是会审,陛下下旨,因蓉哥儿案情重大,专叫三法司齐聚刑部,准京中各家堂下听审,以免冤案,蓉哥儿既是无辜的,待明日审过,便也无事了。”
贾赦闻言,哂笑两声,手指在袖子里摸着最近几日“俭省”下来的银票,懒得接话。
贾母原是默不作声的坐在上首,听见这话反倒叹了口气,事刚出时,她还想着走动走动关系,好将贾蓉保下来,等听说忠顺王插了手,就再不抱这等幻想了,如今只想着要把爵位和公府保住。
至于贾蓉,倘若果真时运不济,也只得随他去了...,虽是已做好这等准备,此时又听贾琏说陛下特许各家堂下听审,反倒又平添了三分不安。
扫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向就坐下左手下方,气度沉凝,身着一袭麒麟服,显得尤为英武的年轻人温言道:
“衡哥儿这些日子,为着蓉哥儿的事,东奔西走的,实在的受累。
只是,既是明儿公审,咱们家不能没有人去,府里的哥儿们都不中用,若是衡哥儿方便,我这把老骨头也只得再托个大,请衡哥儿明日里带着琏儿一并过去一回,是好是歹的,也看个分明。”
贾琏低头站在一侧不吭声,林思衡也未起身,坐在椅子上略弯了弯腰,忙道:
“老太太待我,实如至亲长辈一般,些许劳动,不值一提,既是老太太有吩咐,晚辈明日倒正无事,便与琏二哥一道去一遭。天色已晚,晚辈这就先回去略做些准备。”
贾母见他答应下来,点点头笑了几声,又作势起身要来亲自相送,林思衡自然连连劝止,径自出府去。
边城依旧跟在身后:
“公子明儿真要去?”
“真去如何?假去又如何?不会有什么差别,也不差这最后一出了,自打焦大走进御史台,案子递到皇帝跟前,贾蓉无不无辜,那都不重要了,区别只在于,皇帝他现如今能有多大的胃口。”
边城哼笑了两声:
“一座宁国府,分量不比理国公府来的轻,想必皇帝是满意的。”
“他自然满意,只是短短几个月,就吃了两座开国公府,虽都事出有因,只怕也免不了要吃撑。咱们跟着后头,也能捞点残羹剩饭,填填胃口。有这两回,其余各家再迟钝,多少也该有些警惕了。”
林思衡抬起头来,看着天边已经爬出山头,弯弯细细的月牙,伸了个懒腰:
“你看这月亮,像个什么?”
“......”
林思衡行走在道路两旁的阴影里,拍拍边城的肩膀:
“像不像一把,已经磨得锃亮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