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衡此番暗戳戳得唆使贾政送贾宝玉去书院,虽知有贾母在,一时决不能成。
不过眼下先在贾政心里留个话,待日后宝玉再惹出事来,贾母虽能拦一次两次,到底也有拦不住的时候。
叫你小子一天天没事干,往师妹那里跑!
给宝玉挖了个坑,林思衡心满意足的回到小院。
点起烛火,写一封信,将自己高中的消息发回扬州去,给老师报个喜。
旋即又一头扎进书山文海之中,筹备殿试。
绿衣也借着烛火,坐在他身边,整理账册。
主仆两人的身影被跃动的烛火映照在窗帘上,紧紧依靠在一起。
只偶尔有几道翻书声,才打破这夜里的宁静。
...
农历四月二十一,殿试,科举考试最后一关。
一大早,宫城城门还没开,就已经有一大堆新科进士等在这里,大多面上都还比较放松,毕竟殿试只排名次,不再黜落。
这也意味着,今天来参加殿试的,再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
辰时,钟鼓响,宫门开。
一百五十名士子在引领官的分配下,分成两列,往保和殿方向去。
辰时一刻,鸿胪寺卿设黄案,祭告先贤,新科进士更换袍服官靴,依会试名次排列。
辰时二刻,开保和殿门,公卿百官皆着朝服分列丹陛内外。
今日罢朝,一应国家大事皆为殿试让路。
辰时三刻,鸣鞭,鼓乐齐鸣后,皇帝升座,新科进士叩首谢恩。
巳时初,大学士捧出考题,礼部官员分发答题纸,考生作答,四位御史入场监试。
与此同时,宫门禁闭,禁绝出入。护军统领稽察中、左右宫门,侍卫,护军往来巡逻。
这样一整套礼节流程走下来,连林思衡也开始有些紧张,坐到座位上,敛息屏声,闭目养神片刻,并不急着答题。
待心情平复之际,再睁眼去看考题,题目只有一道:
“试议国朝盐铁政策之得失。”
林思衡怔了怔,心绪复杂难言。
低头整理一番心中涌上来的思绪。林思衡一看见这考题,便知朝廷财政艰难已经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皇帝都已经开始屡屡向新科进士问策了。
看来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动一动盐法。
这几个月里,林思衡常与其师林如海有书信往来,言谈间多有事涉朝政之事。
会试之前,林思衡有一回提起,太祖朝时有一官员,因主张开海,并改漕运为海运,结果被江南籍官员和沿海诸地的官员联合攻击,流放岭南,终老异乡。
林思衡起初有些不解,江南籍官员反对此事,尚还有说法,无非就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那一套。
至于究竟有多少是为民,有多少是为利,见仁见智罢了。
只是此议分明对沿海诸地有利,不但可以充盈国库,地方上截留也可多些,说句现实点的,连贪污都能贪得多些。
缘何沿海诸州府官员竟能如此团结一致的抵制此事?
林如海当时回信点拨:
“朝廷愈禁海,则海运之利愈大,如今只广州一地,开设海港,设内务府洋行,对外通商。一应收入,悉归内府。
其余沿海诸地,犯禁海商,半商半盗。
各州府官员,相互勾连,按级分成,得利甚巨,已成垄断之势。
若朝廷果然开海,则民间必蜂拥而至,虽一时海运昌盛,国库可得丰盈,小民亦得生计。
然其失去垄断之地位,虽仍有巨利,未必能胜于禁海之时了。”
林思衡一时又想起这段话来,如今看来,老师这一番话,字面上说的是海禁,此时深思,竟分明也是指盐禁之事了。
如今朝廷禁止私盐,天下盐业,尽操持于八大盐商之手,坐拥垄断之利,暗中培植打手武力,半商半匪,侵润官场,与那些犯禁的大海商岂不如出一辙?
规矩从定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为破坏规矩的人预留了巨大的利益。
扬州盐商,沿海盗匪,江南田土,诸如此类,莫不如是!
林思衡一时心中苦笑不已,师父其实一直什么都明白,他看得清清楚楚,却仍是为了这“世受皇恩”四个字,一头撞上铁铸的南墙!
师父是否也曾有过后悔的时候呢?林思衡也并不清楚。
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答完这一场考试,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才不算辜负了师父的殷切期望。
深吸一口气,紧抿嘴唇,林思衡提起笔来,在纸上留下一道道漆黑的墨迹:
“ 臣闻:
夫盐者,国之大利,民之必需。
今盐法壅滞,弊端丛生。以致国库空虚,百姓疲敝,何也?
皆今扬州八大盐商垄断民生,专擅其利。
古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主之洪业曰富。’
盐产于海与池井,本天然之物,宜利民而通财货。
然今日之状,八大盐商恃权而霸,官商勾结,抬高盐价。
以禁私盐之名,行贩私盐之实,独揽其盈,以致私盐难禁。
其价高者,贫者难购;其质劣者,民苦食之。
况其借国家之财,勾连权贵,借护盐之事,培植武力。
欲改此弊,首当广许民制盐。使盐户皆可采制,增其产量,降其成本。
次者,官府宜立严规,监盐之质量,督盐之交易,以防奸伪。
再者,税盐不必过重,取之有道,令民有余财,亦可富国库。
如欲改革盐法,必使盐商不得垄断。竞争兴而盐价平,民之负担减矣。
且盐路畅通,商贸繁荣,四海之内无缺盐之忧,国家财赋亦将大增。此乃善政之举。
望陛下察纳雅言,革新盐法,以安民生,以固社稷......”
洋洋洒洒千余字,一气呵成。
待写完时,林思衡长出了一口气,陡然放松下来,只觉出了一身的汗。
细细略读一遍,见无甚错误犯禁之语,便又誊抄到答题纸上。然后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起来。
申时,鸣鞭,有礼部官员进来收卷。
殿中一时有些嘈杂喧闹,新科进士们至此度过了踏入官场前的最后一关。
卷子在御史监察下弥封,收掌。
再由礼部书吏将所有卷子誊抄一遍,防止有因字迹或暗号舞弊之事。
誊抄完毕,送往文华殿交由读卷官审阅评定。
而这些与林思衡暂时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他的势力,眼下也还影响不到这重重宫禁里。
跟着引领官走出宫门,在他之后的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出。
林思衡微微转身,又看一看这座高大巍峨的宫门:
午门。
迎面而来的光线一时有些刺眼,叫林思衡微微眯起眼睛。
眼前这道宫门,看起来似乎与当年县试时那座学政院大门,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略大了些罢了。
一时忽然又想起黛玉来。
有别的进士见他如此年轻,便欲与他结交一番,前来邀请他前去宴饮庆祝,林思衡眼下也并无这样的心情,只是连连笑着婉拒。
寻到边城和祥子,三人骑着马,踩着斜阳余晖,向贾府方向行去。
夕阳照射着道旁杨柳,穿过叶间缝隙,在地上映射出斑斑点点的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