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1963年11月3日
台北 丁守拙家
还真让莫之英歪打正着说对了,在田之雄和莫之英享用西餐的同时,田佩瑜正在丁守拙家里一同吃饭,念叨着田之雄。
田佩瑜是带着第二批“大陆代表”从香港到台北的,已经在台北呆了些日子了。今天礼拜天,他又特意登门拜访他的老长官丁守拙。
回台后,局里没有为难丁守拙,只问了问话,便让他先回家休息。这一呆就是三个多月,前两个月才被任命为情报局设计委员会少将设计委员,算是挂了个虚职。
丁守拙倒是没有牢骚满腹,但看得出沉默寡言了许多,显得更加老成持重,寡言往往意味着多思。从香港被遣返回台以后,他才知道这次是香港、澳门和金边三地几乎同时遭受重大挫败。震惊之余,他仔细回忆了自从接受‘湘江计划’任务以来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事情的真相。有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根本原因在于情报局被间谍深深渗透了!
他不是老军统,没有进过军统的培训班,没有搞过行动,没有做过“密派”;他也不相信就凭局专案组的那几个人能够真正找到原因,但他曾在德国受过完整的警务训练,认为水过必留痕,通过对蛛丝马迹的分析来判断犯罪动机,从而拼凑出证据链,寻找到嫌疑人,才是破案的不二法门,这比情报局粗鲁莽撞动辄刑求的手段要高明得多。
不过,他掌握的证据连凤毛麟角都算不上,根本无从分析。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从事件的过程和结果来确定逻辑关系,再寻找证据来验证逻辑的成立,这样所有线索所指向的人就是最符合逻辑的嫌犯。
以这样的推理方式,他锁定了两个人。
第一个人是沈岳!
理由并不复杂:
第一、他是除叶翔之外唯一知道‘湘江计划’全盘方案的人,也是掌握香港站、澳门站和金边组所有信息的人;三地在计划实施前同时遭受精准打击,所掌握情报之准确、之详尽、之全面非常人所能及。
第二、沈的历史有问题。他的故事在情报局尽人皆知:原本是共产党员,被捕后被戴笠亲自说服受感召加入军统,后来打入延安潜伏,并成功返回,成为军统局极其罕见的范例,以后步步高升,成为上边的红人。可反过来想想,焉知不是共产党在延安就将他重新策反,又让他重返军统局成为“双面间谍”呢?
第三、如果以上推断成立,那么沈出事的所作所为就非常符合逻辑了。他在澳门被澳门警方拘押,显然是大陆方面与他一起唱的一出“苦肉计”,为的是给他完美的保护。
他被遣返回台后,主动请辞,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既塑造出勇于担责的形象获得上边的好感,又脱离了被怀疑被审查的视线,更为下一步复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根本就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他怀疑的第二个对象是田之雄。
田之雄跑到香港之初,他也曾欢欣鼓舞,尤其是还给他带来了一枚勋章和些许赞扬。可被遣返回台后他冷静分析,发现田之雄叛逃来港并加入情报局的时机也太巧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湘江计划实施前几个月跑过来,显然沈岳早就把‘湘江计划’的诸多细节都透露给了共方,而共方一手策划了田之雄叛逃事件。为此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莫之英在去广州时被广东省公安厅密捕,并被策反,随后借田之雄与他的兄弟情谊,以偷渡为名,掩护田之雄打入情报局;而派遣田之雄的目的正是为沈岳做助手,负责情报传递。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出事时田之雄能置身事外,而且能堂而皇之地以执行沈岳交代的特殊工作—甄选代表为由避开嫌疑。
还有一个细节,香港站存放军火和器材的几个仓库,恰恰是莫之英出面去租的;自己曾经弄丢的仓库收据,上面也有详细地址,恰好也是田之雄和莫之英去找回来的,否则香港警方又是怎么得知仓库的准确位置的呢?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湘江计划’破产、香港站被突袭、仓库被准确查获、金边组几乎全军覆没、沈岳在澳门特一组驻地被拘押等等这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而共方呢,既粉碎了‘湘江计划’,给予情报局在港澳和东南亚的站组以重大打击,又巧妙地保护了他们的特工人员,的确是一石数鸟的高招。
思虑至此,丁守拙并不为自已解出谜底而欣慰,反而陷入一种惆怅而幻灭的心境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在情报局的前途戛然而止,原先想通过老长官唐纵转调到警务部门的想法也基本落了空,既然个人的前途已经画上了句号,那关心党国的前途还有意义吗?!
他决定把这个机会让给田佩瑜。
田佩瑜是故友之子,是他在情报局里仅有的能吐露心里话的忘年交,关键是还年轻,在情报局还有上升空间。如能借此揭开这个惊天阴谋,那他今后的前途将一片光明。
对于田佩瑜来说,丁守拙不仅是父亲的老朋友,更是他的事业靠山,私下里以世伯相称。眼见丁守拙日渐消沉,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排解,只好回台北时来得勤些,陪丁伯伯说说话。
田佩瑜不胜酒力,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边陪丁守拙喝酒,边宽慰道:“丁伯伯,您不必思虑过重,以您的资历和经验,在局里还大有可为。”
丁守拙淡淡一笑:“佩瑜呀,我不是老军统,也不像陈明远那样桃李满天下。经此事变,能保住目前的待遇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真正忧心的是你啊。”
田佩瑜诧异地放下筷子:“我?”
“对,以前在站里有我的维护,别人对你也敬三分。可一旦换了山头,如果没有特殊贡献,恐怕你要中校肩章扛到底了。”
田佩瑜苦笑道:“这局里大部分人不都是中校到底的吗?”
“那样的话,我就对不起我的异姓兄弟、你的父亲田逸伯了哇。”
田佩瑜低头不语,心情沉重。
丁守拙接着说:“回来后我想了很多,我觉得这次事件非同寻常,有许多非常可疑的地方。可叶翔为了‘九全大会’能当上中委,宁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可能指望局里真正地进行深入调查。因此,对你而言,祸兮福所依,也许意味着有一个很大的机会。”
“丁伯伯,此话怎讲?”
丁守拙把他的思考一一道来,只是瞒掉了对沈岳历史的怀疑部分。
田佩瑜听了豁然开朗,心情大为振奋,他知道如果能像丁伯伯分析那样,抓住田之雄的把柄和证据,那他在情报局将踏上坦途。但,他又有些疑惑,问道:“丁伯伯,我觉得你的分析和推断完全正确,可既然您那么肯定,为什么不向叶局长反映呢?”
丁守拙沉吟了一会儿,吐出八个字:“投鼠忌器,没有实据。”缓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已经老了,在局里也没有根基,即使如我所料揪出内鬼,在情报局也不会有更好的前途。所以,我把这个机会给你,一来你和他还会在香港站共事,有机会发现他的破绽;二来对你今后的前途大有裨益。”
他一仰脖喝尽了杯里的残酒,一字一句地说道:“佩瑜,你回去后盯住他,必有收获!”
田佩瑜使劲儿点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许能帮到你,他在广东公安厅的职位,一定能了解到一些田之雄的情况。如果田之雄是卧底,那么他必定会传回情报,从共方对事件的反应,还是可以捕捉到蛛丝马迹的。这个关系,局里已经交给我们站了,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联系他,他可是座金矿。”
“您指的是西江一号?”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