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良才突地想起来,这句话他爹就说过,后来他也说过,事实上村里的老少爷们又有哪个没说过呢。
以前家里有老娘,后来娶了个新娘,但这句话可从来没有变过。
大家都默认在外干了一天活的男人最辛苦,在家里闲着的娘们天生就该侍候着爷们,就连他老娘都认为生不出儿子的儿媳,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
常良才想到前媳妇,她会不会就是因为生不出儿子,最后郁结于心才死的?
但现在这句话,就像回旋镖似地扎到自己身上,怎么感觉那么不得劲呢。
没错,自己是在家闲着,女儿天不亮就去镇上做工,天黑才回来,如果等着女儿回家做饭,是不是有些不太对?但为啥呢?
几千年传下来的男主外、女主内,是不是也有可能颠倒过来?
常良才脸色很难看,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女儿的话,只能梗着脖子道:“我腿脚不方便,你们随便炒几个菜吧,好歹是过年。”
大年夜三十晚,陈氏哄睡了孩子,来到堂屋吃年夜饭,可这桌上未免也太寒酸了。
一盘豆腐,一盘踏地菘,还有一碟子酸萝卜,怎么看都是一清二白,预示着接下来的一年,他们还是清清白白的穷人。
常巧之去厨房端来一碗鸡汤,“娘喝这个吧。”
陈氏平常还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但现在一对比就感觉在吃独食似的,她将汤碗推给常良才,“娃她爹,要不要喝一点?”
常良才其实挺想喝的,在他娘没偷走那几只鸡前,隔天他就能喝上一大碗鸡汤,后来鸡没了,汤也没了,只有酸得让人眉头打结的萝卜。
汤,真香啊,说不定是五年以上的老母鸡。
常巧才轻咳一声,“娘,鸡汤里面加了通草,那是给你下奶的,男人喝了不好。”
“哦~”陈氏立马将汤碗拉回来,“娃他爹,你吃酸萝卜吧,那个开胃!”
但就算是酸萝卜也不多,还被女儿们几筷子就瓜分掉了,常良才举筷愕然地看着常巧之,“二丫,你空口吃那么多,不酸吗?”
“还行,这玩意儿解腻。”
常良才纳闷了,这天天菜里没有一滴油,解哪门子的腻?
不过话说回来,他不知道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怎么感觉在油灯的照耀下,老婆、孩子个个油光满面呢?
再一细打量,他不禁疑惑道:“你们的脸怎么好像圆了些?”
常巧之淡淡地回道:“爹不知道吧,人饿极了,脸都是会浮肿的。”
常良才也是苦大的,从小经过饥荒,倒是听过这说法,有些人饿得全身浮肿,一按就是一个坑,于是他赶紧将豆腐推了过去,“那你们多吃点吧。”
相比于别人家火树银花的,常家上下吃完饭就都睡下了,压根儿没人守岁。
次日一早,按照村里习俗,男丁都要早起给长辈叩头拜年,同辈之间相互道贺,谓之贺年。
常良才腿脚不便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堂屋,等着小辈上门,可奇怪的是左等右等竟没一人过来拜年。
不单常良才疑惑,就连常巧之也有些奇怪,她出了院门往外看,却见四下无人,远处河边似有嘈杂之声,便循声而去。
河岸边已经站了许多人,个个面色凝重,常巧之忙找人打听,结果却得到一个坏消息。
“什么?一家子都跳河了?”常良才听完常巧之所说,惊骇万分,“怎么回事?大过年的怎么就跳了河呢?”
常巧之也没太关注过村里的情况,只是简略地说道:“好像借了本家的高利贷还不清,昨晚一家子吃了顿好的,今早就齐齐跳了河。”
常巧之话音刚落,周寡妇便急急跑了过来,“二丫,杨四狗还有气,他们要借骡子去镇上看大夫。”
“借,赶紧的,人命关天!”
“好!”周寡妇赶紧又跑回家,众村民七手八脚地给骡子套上了车,再把冻得全身发紫的杨四狗抬上去,然后就不动了。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寡妇急了,“赶紧的啊,把人送到镇上去啊。”
有村民尴尬道:“杨四狗的爹娘都死了,家里也没银子,这看病的银子谁掏啊?”
回春堂大夫的医术很好,但人家也不是做慈善的,村民家谁也没余钱,给一个快要死的孩子看病啊,毕竟大家也不富裕。
周寡妇气得跺脚,“他们杨家该出这个钱啊!”
宗族之间不是应该互相帮助的吗?族长有义务照顾族内的孤儿寡母,更何况杨家在这个杂姓村可是第一大姓,没理由避着不见人。
不多时,有人拉来了杨里正,问他这事该怎么办?这人再不管,可就要死了。
杨里正摊手,“他爹可是欠了本家二十两银子啊,哪还有银子救人,就算真掏了钱,看他也是个短命鬼的样,怕是会人财两失。”
村民都沉默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人命有时候真不值钱。
杨里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借据,那是他爹在年前借的十两银子,按照一本一利的算法,在年底他爹得还二十两,“本家老爷大度,人死债消。”
现在村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像杨四狗死了比活着更好,要不然活下来,还得来个父债子偿。
杨里正把借据撕得稀碎,往天上一甩,白色的纸屑随风飘扬,就好像是送葬时的纸钱。
众村民也领会到了杨里正的意思:这孩子救不得!就当他死了吧,于是便也渐渐散了。
周寡妇傻眼了,“就算不救也把人抬走啊,放我家什么意思?”
可村民都嫌忌讳,反正这小孩死定了,谁也不肯沾手,周寡妇一个女流之辈,急得束手无策,跑去拦杨里正,“这是杨家人,你们拉走或救,或葬,我管不着,但不能放在我家!”
杨里正眼一瞪,“你好狠的心,人不是还没死嘛,死了我们自然会拉走!”
这不是欺负人嘛,周寡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哭着来找常巧之,毕竟骡子还是她的。
常巧之得了信来到周寡妇门前,骡车上躺着进气少,出气多的杨四狗,毕竟是个小伙子,火力壮,他爹娘都冻硬了,他还在挣扎着没断气。
“婶子,我看这人难救,要不再等一晚上,人肯定挂!”常巧之指了指杨四狗身上的被子,“要么把他身上的被子揭开,或许死得会快一点。”
周寡妇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事怎么让我摊上了呢,真是造孽啊!”
或许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杨四狗突然睁开眼睛,对着常巧之轻轻说道:“救我!”